作者:戈锦
小和尚见了鹿琼第一句话是:“师父说,梨花酒已经埋好了, 掌柜的可以冬日去取, 还在后山树下。”
鹿琼问道:“老师父近日可好?”
从容不迫的小和尚空照愣了一下, 他依然很平静,但鹿琼却听出来了他声音中的艰涩:“师父他已经离开府城了。”
鹿琼忽然间想到了老和尚那时候的表情,私事与避让, 老和尚说得平静,但鹿琼心里突然明白了,恐怕老和尚不是自愿离开府城的。
就是不知道空照知不知道。
但院子前面肯定不是问话的好地方,因此鹿琼先把空照拉了进来。
屋子里来了人,白九便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可等看到空照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十一……”
白九面露茫然:“你怎么会这儿, 你可是……可是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我现在叫做空照了。”
空照强调了一遍,明显对白九的疑问也感到茫然,白九脸上呈现出来一种错愕,鹿琼则松了口气,至少能证明,这两人是真的甥舅。
鹿琼想起来, 空照还不知道白九是什么情况,她简明扼要的把白九现在是失忆的十六岁少年这件事告诉了空照。
空照年纪不大,人却很沉稳,这么大的事一点也不惊异,反而说道:“对舅舅来说这也是好事。”
白九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好事,什么也不记得了,可真难受。”
他和空照交换了几个眼神,白九又忍不住问:“现在的生活,你可满意?”
“师父恩重如山,于我亦师亦父,”空照淡笑了一声,又道:“既然舅舅什么都忘了,师父的去处我得和鹿娘子说一声。”
这个逻辑是有些问题的,为什么白九什么都忘了,老和尚的去处就要说一声,但鹿琼当时并没有多想。
而白九很轻地叹息一声,明显明白了。
空照道:“师父是被那位石三郎请走的,石小侯在接应他。”
说这话的时候空照的表情也是平静的。
“师父有他自己的私心,但是鹿娘子,这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的,师父之所以会被带走,和我有一定关系,鹿娘子收留我,要冒风险。”
鹿琼看了看左边的匪首,又看了看右边自称收留他会有一定风险的空照,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舅舅现在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呢,”鹿琼说,“院子里有了他,也不差你一个。”
和匪首白九呆了那么多天,鹿琼发现自己也变了不少,放以前,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害怕的,可是放现在,家里面住进了一个匪首,又住进来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小和尚空照,鹿琼居然也觉得很平静。
她曾经是一心只想活着的人,现在她当然也想活着,还想要大家都活着。
可陷入危机之中,却也不害怕。
白九看了一眼空照,沉默了一会儿,对鹿琼道:“你放心,我个子比你高,就算真有什么事我先顶着。”
鹿琼不想听他说这些,并不理会他,但也实在算不上生气,干脆不说话。
空照冷静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出家人不听这种情爱的事儿,他默然的想,又抖了抖包袱问鹿琼:“鹿娘子,我住哪里?”
幸好前些天因为白九来了,鹿琼想着就把后面的屋子给腾出来,虽然白九没有去住过一天,但这间屋子稍微打扫一下,就能给空照住了。
空照自去收拾屋子,白九则似乎想说什么。
鹿琼想了想问道:“是空照的身份,不太方便说?”
空照是个什么身份鹿琼不清楚,但既然是匪首的外甥,想来大概也是和官府敌对的人。
白九很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他的身份,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事实上,可能要谢子介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鹿琼垂眼。
就像白九说的那样,其实很多事情,如果能知道谢秀才在里面做了什么,那么这个局就迎刃而解了,如今他们隐约能感受到谢子介在里面布置了,可是布置了多少又布置了什么,却让人头大如斗。
小和尚说石三郎接走了老和尚,这和白九看到的石三郎在找人是能对应上的。
老和尚自己则说那是他的一点私事,但空照似乎不这么认为。
还有胡善龙,就像白九说的,他不在汴京城好好呆着,出来做什么?
以胡善龙的受宠程度,根本不存在什么需要外放,他老老实实当他的直臣,做宰相就是迟早的事。
实话实说,鹿琼有时候,对这种局面是有些恼火的。
谢秀才无疑是足智多谋的,可足智多谋的谢秀才,却留下了这个看不懂的摊子,她相信这不是谢子介的本意,可谢子介本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她这时候忽然有些觉得,要是谢秀才能像白九一样坦诚就好了。
鹿掌柜顿住,深夏的晚上,她站在院子里,却突然有种彻骨的茫然。
自从白九来了以后,她好像越来越少想起来谢秀才了。
不,或者说,谢秀才和白九,已经渐渐重合了。
她急匆匆地走进屋子里,看向桌子里的泥人,年轻的状元郎眉眼温润,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谢子介到底因为什么事,才决定变成白九?
鹿琼不是第一次生起这个疑惑,但是是第一次这么想知道答案。
她想知道一切,她想知道到底谢子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个答案能不让她失望的话,一个细微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她想相信白九的话,其实他们可有就在府城开一间小铺子,想读书就读书,谢子介因为匪首身份读不下去书,也可以就煮茶置酒,安然半生。
谢子介也好,白九也好,都从未让她失望过,鹿琼并没有意识到,她心中已经觉得,这一回她也不会失望。
*
在寻找到真相之前,鹿琼和白九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解决胡伙计家的事。
空照小和尚听完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漠然点评了句:“胡员外不慈爱,与他家宅宁不宁也没关系。”
的确,偏心如胡员外,两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这绝对是可以光耀门庭了,鹿琼看着小和尚的表情,觉得空照并不是真的在说胡员外。
白九悄悄和鹿琼讲:“空照家里的情况更复杂,做父亲的偏心起来,家里越富贵,越会出问题的。”
很明显,空照就是那个富贵人家里不被偏爱的,且他父亲的不慈爱,对他的家庭毫无影响。
用白九的话来说,空照的父亲,其实比胡员外更偏激,只是谁也没想到对方会做的那样绝,绝到空照想活命,只能当小和尚。
朱氏的行为,本质还是鹿老爹的冷漠偏心。
可偏心鹿慧鹿秀,最多就是折腾鹿琼;但胡员外偏心他的其余儿子,就连胡伙计的掌柜都要折腾;而更有权势的高门,逼的空照就只能出来当小和尚,还要连累他的师父。
鹿琼默然。
她如今有了自己铺子,日子过得好,想起来朱氏,也很平静,可对于胡伙计和空照来说,他们要做到哪一步,才能过上自己满足的生活呢?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鹿琼也想帮空照,她于危难中受了谢子介帮助,如今自己有了立足的本事,就也想帮别人。
不管是胡伙计还是空照,都和当初的她很相似,只是他们面对的恶意更大。
可鹿琼并没有开口,她如今除了给空照庇身之处,也给不了什么,无法做到的承诺就莫提,这是重诺的谢子介做到也让鹿琼记得很牢的。
无法做到的承诺……
她忽然抓住了某个似乎的关键。
什么是白九能给出的,但谢子介给不出来的承诺呢?
第47章 过往
鹿琼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 但无疑她是非常敏锐的,可此时,这种敏锐却让她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什么是白九和谢子介不一样的?
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 白九年少气盛,行事坦荡,谢子介冷静温柔,处事谨慎, 可要是说到承诺,鹿琼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第一反应居然是白九总是口口声声提婚书, 而谢子介则一直在强调权宜之计。
这当然是最大的区别, 但要是牵扯上婚书, 也就是牵扯上了她自己,好像就没法那么冷静的分析了。
她明明是想分析谢嘉鹿的。
鹿琼感觉自己还是忽略了什么,她果断先将婚书这种和自己有关的放下, 开始思索别的。
她在屋子里踱步,又一样一样的找可能错过的点,泥人、花灯、玉佩——
她手里捏着据说是谢子介母亲给他留的玉佩,鹿琼神色松动。
她的确一直刻意避过了什么。
那就是谢嘉鹿。
鹿琼和谢子介和离的那么干脆,重要原因是她一直觉得,谢秀才离开府城, 还会有大前途的。
他留在府城,是因为她,鹿琼一直这样想。
寒门子或许也可能学到同样的学识,但谢子介提到的一些南方富贵人家的生活细节,却肯定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
直到她遇到了白九,白九提起,说自己已经父母亡故, 家中出了变故。
而江六所言,则让鹿琼知道了,白九到谢子介这几年,过得不好,且有仇家。
她居然没有多往下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家,能把白九逼到这个份上。
她其实什么还都不知道,甚至连白九自己恐怕都没有完全知道,他到底要对付谁。
但是,鹿琼想,她自己也可以去查。
鹿琼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和白九一起去查,不过白九自己让鹿琼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些天,白九一直一个人偷偷出去,半夜才归,鹿琼有一种预感,白九恐怕也在查自己查的事。
白九如何变成谢子介有太多可能,鹿琼赌不起白九的坦诚。
她最终还是决定依靠自己。
*
空照小和尚想和胡伙计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