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那百姓躺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嚎,皎皎便命人将他捉住,而后继续抽打。
他不知道皎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每一鞭子下去,那人便是皮开肉绽。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荣惠郡主的所谓心慈善良都是表象,她其实与她那个高傲霸道的长公主母亲没什么两样。
可婚后三年,即便他从未将目光投注到皎皎身上,也知道她对母亲与问兰的刻意刁难处处忍让。
她本不是个会忍让的人。
他曾听说,宫中先前执印太监时常欺负折辱手底下的小太监,还处处刁难宫女。因为深得皇帝赏识,渐渐地便不将皇子皇女们放在眼里。甚至还敢当众给南嘉长公主难堪。
那段时间皎皎并不在长安城,但她回来之后,那位执印太监连她都不放在眼里,不但当众出言顶撞,甚至还不让人向皇帝通传她的求见。
皎皎大怒,命人将那执印太监捉拿住。那执印太监在宫中横行霸道,早已被众人厌恶。得了皎皎的命令,二话不说便将其抓住。随后便按照皎皎的吩咐,将其带到了政和殿外。
皎皎这会儿也不让人向皇帝通传了,直接拿了鞭子便将那执印太监抽了一顿。直抽得那执印太监倒地求饶,还不肯善罢甘休。
而政和殿中的皇帝听闻此事之后,还赞扬了一句:“倒是颇有太宗皇帝和文德皇后之风。”
他忽然想到,皎皎问他:“这十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回过莫北城?”
她说:“因为你没有回过莫北城,所以也就不知道,莫北城中,有我父亲为徐延将军夫妇所立的庙。”
这些年,他将莫北城视若洪水猛兽,不敢靠近,不敢探听。他龟缩在自己造就的壳里,屏蔽掉所有人对曾怀远的称赞,一心将他当做杀父杀母的仇人。
而如今,才终于怀疑自我——这些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19章 他与我再没有关系了
皎皎出门的时候,看到和光畏畏缩缩躲在门外的角落里,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她在门口站了站,让如云将其叫了过来。
和光到了她跟前,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开口。皎皎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
她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活泼神采,沉寂如死水,安静地仿佛不像她了。
和光素来都有些畏惧她,但如今瞧着这样的皎皎,那些畏惧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不知所措与尴尬。他挠了挠头,眼神到处乱瞟,就是不敢落到皎皎面上。
皎皎始终安静等待着,没有催促。半晌,和光才扭扭捏捏说:“公子出城去了。他临走前,让我同郡主您说一声,等他回来,有要事和您说。”往日公子不论去哪,都不会特地跟皎皎说一声,这次公子这样交代,让和光倍感为难。
从前他什么都不说,皎皎却偏偏要问个清楚。可如今他特地让和光交代一声,却得不到皎皎半点回应。
和光瞧着皎皎微微颔首后,转身就要走,不由得问了一句:“您不问公子去哪里了吗?”
皎皎微微一怔,问道:“我为什么要问?”
和光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又挠了挠腮帮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往日可不是这种态度。
皎皎对自家公子的痴缠,可谓响彻长安城。每逢公子外出,她总会逮着和光问“他去哪里了?”“几时回来?”
问完再交代一声,“他若回来了,就立即让人告诉我!”
搞得和光总是左右为难,既不想对不起自家公子,又不想招惹她这个煞星。
可如今皎皎微微垂下目光,轻声道:“他去哪里,与我再没有关系了。”
和光一听,先是一愣,而后顿时急了,“怎么会没有关系?您不是……”虽说先前他和长安城中所有人那样,都以为皎皎只是单方面痴缠,自家公子对她无意。可如今想来,倘若公子当真对她无意,又怎会处处妥协忍让?
更何况如今南嘉长公主府覆灭,公子完全可以一纸休书将她赶出府去,可他却始终没有写下休书的意思。
身为公子的贴身小厮,和光远比外人看得更多。自南嘉长公主出事以来,夫人不知道多少次找到公子,让他写下休书,以此撇清与南嘉长公主的关系。可公子总是沉默不语。
被夫人催得急了,便会说:“此时写下休书,只怕陛下那边不好交代。”而后将夫人打发走了。
或许公子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对皎皎的包容忍让、关注在意,已经远远超过很多人了。
可和光话说了一半,便瞧见了皎皎的目光。
那目光满是死寂,黑沉沉的,仿佛一口照不进阳光的古井,瞧不见半点希望与明亮。
和光第一次意识到,皎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骄横任性的小郡主了。他想到南嘉长公主府的落败覆灭,眼中不禁浮起深深的同情与悲哀。
原来权势这种东西,可以养人,也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
皎皎根本不知和光的想法,倘若她知道,只怕也只会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她如今不像往昔那般看中得失。从前有人敢在背后说一句长公主府的不是,只要被她知晓,必定不会让那人好过。
可如今,于她而言,什么都无所谓。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谁还会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对和光露出一个笑容,笑容恬淡安静——那是以往绝对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
“从前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她微微欠身,“往后我不会再过问他的任何事了。”
那些痴迷爱恋,如今想来,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来,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留不住。
出了徐府,皎皎坐上马车,一路朝着南嘉长公主府而去。
南嘉长公主的死讯早已传到宫中,一同传去的,还有她的供词。那供词之上清楚写着,她与燕王赵垣熙合谋逼宫,嫁祸逼死二皇子赵垣佐。而紧随其后服毒自尽的定国公,更是默认了此事。
三司于朝堂上禀明此事后,身子本就不好的皇帝更是当场呕了一口血,随后不顾病体,当众下旨将赵垣熙贬为庶人,永远幽禁在明华殿,永不得赦免!
此事牵涉太多,五皇子一党被严查,整个长安城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风雨之中,皎皎反而是最淡定的。母亲与赵垣熙合谋,她身为南嘉长公主之女,理应首当其冲被彻查。
可不知,到底是皇帝顾念亲情,还是徐空月之妻的身份护佑住了她,她处在风雨之中,却并未受到风雨侵袭。
而明华殿中的赵垣熙,似乎也已经认命。据传,他如今被幽禁,却并未受到苛待,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皎皎却不由得想起,从前他谈论山水诗画,神采飞扬的模样。
与赵垣佐相比,赵垣熙其实从未表现出对皇位的争夺之心。他更安静内敛,与所有皇子都维持着一团和气,上敬父皇兄长,下爱幼弟。
与权势相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像是喜欢诗词歌赋,山水景色。那种喜欢不像是为了韬光养晦而假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无比真实的喜欢。
皎皎虽然不喜皇权争斗,也从不参与其中,可她毕竟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泥潭污秽之中,见惯了虚伪作假、丑腔恶态,她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记得赵垣熙曾经说过,“倘若有一日,我能同那些隐士高人一般,在南山之下种一亩地,采菊东篱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有多好。”
彼时他的面前,搁着一副田园山水画,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皎皎当时看不懂他幽深的目光,只是打趣道:“那还不简单!倘若皇帝舅舅不同意,五表兄就藏进深山里,采菊养鹤,岂不悠闲自在?”
当时的赵垣熙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晦涩难辨,皎皎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随即他就垂下眼帘,微微笑着,“等那时表兄我穷得揭不开锅,可就劳烦皎皎你为我送米添衣了。”
——笑容一如往常,仿佛种种不自然皆是幻想。
第20章 你不该来
可如今皎皎方才知晓,原来并非幻想。
赵垣熙恐怕醉心山水诗画不假,想要争权夺利更是不假。
他一面将自己打造成不想理会世事的闲散皇子,一边与朝中要员保持密切联系,甚至不惜搭上南嘉长公主这条线。
与他相比,在朝中明目张胆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的赵垣佐简直就是个笑话。
皎皎不由得想到,在所有变故来临之前,是赵垣佐先在朝堂之上惹了皇帝不快。他是无意为之,还是被人逼迫陷害的?
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赵垣熙不动声色,却暗地里得到了南嘉长公主的支持,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孤军作战的赵垣佐又如何能斗得过他?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赵垣熙与赵垣佐的这一场争斗中并没有所谓赢家,他们的身后还有另外一只谁都没有想到的黄雀。
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几乎将一颗心捧到这只黄雀跟前,皎皎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暗中观察,不动声色,几乎掌握了最致命的证据,在关键时刻,给予重击。
倘若说赵垣佐输在了没有强有力的盟友和足够的实力,那么赵垣熙就输在了身后的这一只黄雀手里。
可其实,在这件事里,最无辜与最不无辜的人,都是他。
皎皎虽然不参与这些皇权争斗,却并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母亲当年扶持皇帝舅舅有功,所以也得到了滔天的权势。可随着皇帝舅舅根基深厚,便对母亲的一些做法越来越看不顺眼。
皇祖母也是因为此事,才甚少让母亲进宫请安。
皇祖母历经两朝,对朝堂局势看得最清。她知道皇帝舅舅忌惮南嘉长公主的势力,于是逐步减少对女儿的支持——她是想以此举,减轻皇帝对南嘉长公主的忌惮。
可母亲醉心权势,当她发现皇帝疏远了自己,且自己的权势在被逐步瓦解,她便怎么都坐不住了。
或许是有些当年拥立之功,她便萌发了再亲手扶植起一位帝王的想法。而她的这个想法,或许正好与肖想皇位的五皇子赵垣熙不谋而合。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才有了之后这许多事。
其实逼宫谋反永远是下下策。母亲与赵垣熙不会不知道。他们或许从未想过要走到这一步,只是因着那只黄雀在背后步步紧逼,才让他们逐渐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可他们到底没有失去理智,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逼宫的罪名安到了二皇子赵垣佐的身上。
只是他们忘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踌躇志满之时,也是背后那双手出动之时。
皎皎知道,母亲之死,确实是死不足惜——他们逼死了二皇子赵垣佐,偿还他一条命也是应该的。
可身为人女,她怎能明知母亲是被屈打致死,而置之不理?母亲身为大庆的长公主,身份尊贵,即便是认罪,也不该被折辱而死。
她宁愿母亲是因所有证据摆在面前,羞愤自尽,也不愿她身处肮脏污秽的天牢之中,在严刑逼供之下,绝望而死。
她理清了所有思路,还是去了宫里。她想至少要见一见舅舅,将母亲的遭遇告知于他。即便母亲有千般不是,她可以自裁而亡,可以被公开所有罪名,被万民唾骂,却唯独不该默默死在严刑之下。
可皎皎不曾想到的是,皇帝依旧不见她。
有了上次闯宫之事,这次左右禁卫紧紧握着腰刀,眼睛眨也不眨,牢牢盯着皎皎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只是皎皎已经今非昔比,她只是默默垂落目光,向传话的余连公公道谢。
余连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同皎皎说:“陛下如今怒气未消,郡主着实不该进宫。”
皎皎轻咬着下唇,“可我母亲之事……”
余连公公微微摇了摇头,“郡主您糊涂,长公主之事,陛下如何不知?”
皎皎眼睫微微一颤,双眼紧紧盯着余连,“舅舅……陛下知道?”
余连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郡主您出身皇室,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懂?”
皎皎满心震惊,她如何不知晓,只不过依旧心存一丝期望,期望皇帝还能念一念兄妹之情,至少让母亲的尸身得以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