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她端坐在慧公主身侧,比之那些官家小姐,更多几分儒雅端庄。连慧公主刚瞧见她时,都赞了一句:“果然‘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张婉容低眉浅笑,“公主过誉了。”
慧公主摇了摇头。她脸上依旧蒙着轻纱,身上虽换下厚重的冬衣,却仍穿着严实,外罩着一件薄披风,上边滚着一圈狐狸毛,越发衬得她小巧精致。“姐姐‘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是常人非能比拟的。”
张婉容脸色越发绯红,整个人羞得几乎抬不起头,“公主所言,婉容愧不敢当。”慧公主瞧着她这副窘迫样,笑了两声,这才大发善心放过她。
但她又不肯完全放过,只说她这样漂亮的人儿,决不可窝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于是便拉着她来到水榭,一同瞧这漫天荷叶,顺便喂喂鱼,遛遛狗。
一只浑身白毛的小狗,蹲坐在慧公主身旁,前爪搭在围栏上,整个脑袋更是从围栏缝隙中探出去,饶有兴致地瞧着水里游动的游鱼。
慧公主问完,抬手摸了一把小狗雪白的皮毛,惹得小狗缩回脑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望了她一眼,而后继续伸出脑袋,盯着水下的游鱼。
张婉容点了点头,“倘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是不会对夫……对他起疑心的。”
第42章 就是一场笑话
十年夫妻, 举案齐眉。张婉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她出身于清源一个商贾之家,父亲以贩药材为生。家中父母恩爱,族亲和睦, 她自幼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顺风顺水,从未尝过孤苦无依的滋味。
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为她定下一门亲事, 对方是父亲故交之子,虽然家道中落, 但有父亲时常接济, 日子倒还过得去。加上他本人颇有上进心,早早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算起来,还是张家高攀了他的门楣。
但两家关系亲近,无人计较这些。成亲后,张婉容随着夫君北上做官, 但两人始终琴瑟和鸣, 从未有过争吵。
变故发生于她有孕那年。父亲的铺子突然惹上官司,所有铺子被查封,就连父亲都被抓进牢中。她身在外地, 得知此事心急如焚,立马收拾行囊就要回清源。还是夫君拦下她, 对她说:“你一介女子, 虽是官家夫人, 但身怀有孕,又如何四处奔波,为父亲伸冤?小心到头来, 父亲之事还没有眉目,你却先倒下了。”
随后他特地告假返乡,处处打点,才将父亲平安从狱中带回。
她仍记得,那日她与母亲站在冷风中相互扶持,直到看见夫君扶着父亲出来,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只是父亲到底在狱中亏空了身子,不过熬了数月,连刚出生的外孙都没能看上一眼,便撒手西去。母亲受不了打击,也在数月之后驾鹤而去。
张婉容悲痛欲绝,几度想要追随父母而去,但怀中幼子嗷嗷大哭,又有夫君真心相待,慢慢地她便收拾起了悲痛,重新以笑面对世间。
不知不觉,十年光阴过去,当年嗷嗷待哺的婴孩也长成大孩子了,而她与夫君之间仍似新婚一般甜蜜。
一日,她送孩子去学堂,归来的途中遇到一位算命道人。她并未在意,却被道人一句话留在了原地。道人说:“夫人命格有异,克父克母,将来恐会克夫克子。”
身为人子与人母,张婉容如何能听得这样的话?她当即站在了那道人面前,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那道人掐指一算,而后一番故弄玄虚,趁着身边的下人打哈欠时,猛地上前一步轻声道:“你夫君的书房之中,有他残害你父亲的证据。”说完这句,他又后退一步,仿佛刚刚那句话,不过是她恍惚之时的幻听。
然而张婉容却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幻觉。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成婚十年,她其实从未踏进过夫君的书房。起先是因为她不懂朝政之事,唯恐自己商贾之女的身份给夫君带来非议。后来……后来不是没有想过进去,她记得那一次,清源府境内罕见的出现了旱情,夫君整夜忙碌,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她看得十分心疼,于是做了银耳莲子汤准备亲自送去书房。只是才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瘆人,听在耳中,寒从脊背起。她手一抖,一整盅汤罐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无比清脆的碎响。
随即,夫君从书房中出来。瞧见她,原本肃穆冷厉的神情变得柔和,他揉了揉眉心,问:“你怎么来了?”
她仍是心有余悸,往里面看了一眼,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声惨叫是怎么回事?”夫君很是警觉,立马用身子挡住她的目光,随即又揽住她的肩,将她半拉半推带离了书房门口。“不过是一个下人没办好差事,我训斥他一顿罢了。”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刚刚凄厉的惨叫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而自那之后,夫君便不准她进书房了。
只是他没有明说,可每一次她送汤到门口,夫君都会立即迎出来,有时会带着汤盅返回书房,有时则会揽着她的肩,与她一同回房。
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不进书房。
可如今有人告诉她,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书房中,有她父亲被残害的证据。她心神不安了很久,甚至连孩子都忘了从学堂接回来。
那日她的异动自然引起了夫君的注意,他先是关怀了一番她是否身体有意,而后才似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白日那个道士与你说了什么?”
她心乱如麻,却还记得从街上回来后,还不曾与夫君说过街上的见闻。但随即又想,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反常,夫君才会去询问了跟随她一同出去的下人。
这样一想,整个人也轻松了起来。她脸上流露出委屈坏了的神情,把头轻轻靠在夫君怀里,道:“他说我克父克母,命格有异。”
夫君如往常一般轻轻拂摸她的秀发,而后宽慰道:“不过是那道士胡言乱语,哄骗你钱财的手段而已。”他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段时日,底下的衙门倒是抓住了好几个这样骗人钱财的道士,几乎每个都是说别人克父又克母,甚至还有说克夫又克子的。”
他似是随口一说,但怀里的张婉容却不由得僵住了身子。理智上,她觉得这一定是巧合。毕竟夫君都说了,这段时日底下的衙门抓了很多这样骗人钱财的道士。但感情上,她疑窦丛生,无法给予夫君与往常别无二致的信任。
怀抱着这样的信任,她在夫君出府之后,寻了一个理由进了书房。
书房的陈设并没有什么异常,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摆放着夫君日常看的书画等物。但十年夫妻,张婉容总会知道夫君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习惯。比如,他总喜欢将贵重的东西放在左手第二格抽屉里面。
她在夫君一贯做的椅子上坐下,而后伸出左手去摸第二格抽屉。抽屉有锁,并不能打开。
但她幼年时总喜欢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曾跟着家中的花匠学习过开锁的技能。只是这么多年都毫无用武之地。她都不免担心手艺是否生疏了。
但好在那些开锁的技巧,她只是拔下头上的簪子试了两次,便一一都回想了起来。随着一声轻微的“啪”响,第二个抽屉上的锁被打开了。
张婉容犹豫再三,扔没能打开那个抽屉。她怕一打开抽屉,从前的幸福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倘若她只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如今她有恩爱的夫君,有疼爱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道人的一句话,就怀疑自己夜夜相对的枕边人?
于是她将锁锁好,再将书房中被翻过的东西整理好,随后出了书房。
当晚夫君回来,第一件事仍是奔向书房。
张婉容站在卧房门口,看着夫君从她面前经过,竟没有留一丝目光给她,心不由得微微酸涩了起来。
但没多久,夫君又回来了。见着她,还一句话未说,便将她牢牢锁进怀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面红耳跳,她也羞得忙用手去推开他。只是夫君抱着她的力道很紧,她又不是真心要推开他,于是便这么一直抱着。
随后夫君又一把将她抱起,直接进了卧房。
那日的夫君格外温柔体贴,可她的心去如同漂浮在大海之上,起伏不定。
等到夫君睡着之后,她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倘若先前还存有疑虑,那么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该得到验证了——她的身边,有夫君的眼线。他们会将她今日做过事,一一向夫君禀报。
张婉容不知道这些眼线是什么时候布下的,是从一开始,还是从最近才开始?但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夫君在暗中堤防着她。
她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之后,我身边又有人前来接应,我在他们的安排下,成功潜进夫君的书房,虽然没有找到他谋害我父亲的证据,但是却找到了他与江湖盗贼的书信往来。”水榭里,张婉容目光低垂,缓缓说着:“或许那些告知我这些事情的人,打从一开始,报的就是这种想法。”
可她却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她两次踏进夫君的书房,即便第一次夫君什么异样都没有瞧出来,可第二次她将那些书信带了出来,夫君只要稍稍查探一番便会查到她的头上。她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上了前往长安城的马车。
马车骨碌骨碌向前跑着,身后是夫君派来的追兵。张婉容眼前却浮现起清源遍地灾民的情景。那时她也曾赠衣施粥,还开设了诊堂,为风寒冻伤的百姓煎药抹药。她幼时也曾随父亲学过望闻问切,但学医太苦,父亲心疼她,后来也不让她跟着学了。
虽然复杂一点儿病症她看不了、医不好,但处理处理冻伤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就连诊堂请过来的老大夫都夸奖她,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可她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她那时一心所想,不过是为地下的父母积点阴德,在为夫君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只是如今看来,她所做的一切在夫君眼里,可能就是一场笑话。
第43章 难道我今日就要葬身于此……
风吹进水榭, 卷起悬挂的珠帘铛铛作响。
张婉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神有些迷离,整个人都怔怔不言语。
慧公主也像是听得入神了, 目光穿过她的身影,望向远处绽放的花蕾。白色的小狗不明所以,东看看西望望,又蹭了蹭她的手背。不知过了多久, 慧公主才回过神,问:“你逃来长安, 家中的孩子呢?”
张婉容的神情微怔, 像是没有想到慧公主会问起她的孩子。她微微低敛了眉目,露出了形状姣好的脖颈曲线。有风轻轻卷起她的发丝,仿佛一只温柔无形的手,轻轻从额角擦过。“仍在夫……陆知章府中。”
十年恩爱夫妻,即便到了今日,她仍是脱口而出“夫君”二字。可心中症结难消, 她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将自己当作妻子。于是便只能将第二个字默默咽下, 唤出了“陆知章”三个字。
慧公主听出来了,她的神情微怔,而后微微别过脸, 像是不忍再触及她的伤心事一般。水底游鱼不知人间烦心事,兀自游得欢快。白色小狗倒像是能察觉她的情绪一般, 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
“川泽很听话的, 夫……陆知章也很疼他。”张婉容依旧眉目低敛, 但说这话时,神情有着为人母的坚毅与温柔。“即便是出逃来此,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应当不会对他怎样……”可话到底没能说满。倘若十年夫妻是假,那么他对孩子的疼爱是否也惨了假?
张婉容不能确认,却更不能细想。她怕一旦自己想得多了,就会忍不住放弃如今坚持的一切,冲回清源去。
慧公主不知身为人母的冲动,她只是单纯的好奇与难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什么?”张婉容的神情露出一丝迷惘空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慧公主看出来了,但正因为看出来了,才不得不坚持说下去:“你与陆知章,如今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倘若朝廷派去的人查出陆知章确实贪污了赈灾款银,造成数万灾民枉死,那么他就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倘若朝廷没能查出证据,那么诬告陆知章的张婉容就会被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婉容能逃过刑罚,但她千里奔赴长安,就为了告倒陆知章,将他至于死地。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婉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浑身一僵。
而慧公主仍在继续说:“更何况你的孩子,他将来要怎么办?”对一个孩子来说,母亲入长安告御状,就是为了杀死他的父亲,恐怕世间不会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无论此事结果如何,这个孩子将来要如何自处?
不知不觉,张婉容已是满眼泪光。可她虽然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坚韧刚强。她的腰背挺直成一条线,目光微微低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着,一行清泪从眼角低落。
她虽为人母,却也是人子。倘若陆知章真的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死去的父母呢?
可一想到无辜的孩子,仿佛先前的所有坚持都变成了笑话。
“朝廷派人调查去岁赈灾一事,尚需要一些时间。”慧公主却仿佛是承受不住悲伤,蓦地转换了话题。她的目光重新看向水面,莲叶青翠欲滴,碧绿丛中,偶有一点儿粉红点缀其中。“夏日将至,陛下会去城外南山的行宫避暑,你一人留在宫中我难以放心,不如你与我一起去吧。”
张婉容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放下手时,神情已然回复正常。她望着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的慧公主,“可我只是一介草民……”
“谁说的?”慧公主却带着笑意回眸,“你如今可是我的座上宾。”轻纱之上,她的眼眸格外灵动,仿佛山林深处钻出的精灵一般,轻盈又飘逸。
张婉容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慧公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她才猛地回过神。
“放着座上宾不管,可是会被有心人惦记的。”慧公主状似无意说着,一边将白色小狗抱到腿上。
“什么人会惦记?”张婉容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慧公主摸着白色小狗的皮毛,抬起眸子笑着道:“姐姐觉得呢?”
如今她在御前状告陆知章,倘若说有人对她心怀恶意,那么也就是陆知章了。她猛地抬头问:“可这是皇宫内苑,他怎么敢……”
“他当然不敢。”慧公主眼底的笑意渐渐散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满身沾染着悲戚的公主。“但是有人敢。”
短短五个字,却让张婉容青天白日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慧公主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其实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一回到如今的住处,张婉容就发现,宫人早已将她的东西收拾妥当,只等着出发的日子了。
每年夏日,大庆的皇帝都会去南山的行宫避暑。南山并非一座山,而是长安城外南边连绵起伏的群山。行宫位于山腹深处,举目四望,满眼青翠欲滴,耳边是鸟鸣阵阵,鼻端有幽香沁人。
小皇帝还是初次来这里,瞧见漫山青翠,顿时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跳上马就要往林子里冲,被赶上来的余连带着宫人匆匆阻拦了。
这段时日,小皇帝苦练骑马,如今已经骑得有模有样了。他骑在马上,对于不能马上进林子里很是不满。
不远处,慧公主刚刚下了马车。今日坐马车,她就没有带着帷帽,而是以轻纱遮面。瞧见小皇帝一团孩子气的要往林子里冲,她几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正好撞进徐空月的眼里。
从出发开始,徐空月的马就一直跟在慧公主马车后方不远的距离。随行的官员带有不少女眷,很多女眷都会掀开车帘,一睹沿途的风景,唯有慧公主的马车,至始至终都有车帘遮掩,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而如今,慧公主从马车里一出来,他的目光便牢牢盯着,像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慧公主知道他想要看什么,但她如今岂能随了他的意?于是赌气一般将头一扭,再也不看他了。
倒是徐空月,好似从那一眼中察觉到她的意图,驱马上前,对兀自生气的小皇帝道:“陛下可是想骑马去林中,赏景打猎?”他扫了一眼群山,连绵起伏的山林中,已有雾气隐隐升起。
小皇帝很是崇敬他,一瞧见他过来,连气都顾不得生了,连忙问道:“徐将军,你要与朕一同去吗?”
徐空月手中还拿着马鞭,闻言以鞭遥指山间:“天色欲晚,山间雾气已出,恐怕不太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