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此花与汝
梁氏瞧着长宜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心中越发怜爱,若不是无人过问,闺阁中的女儿谁生了一场大病能像这般冷静淡然。她叹了一口道:“这件事说起来倒也是舅母的疏忽,明知道你身子弱,该派个人去瞧瞧你的。”
昨儿夜里她打量着只觉得长宜比从前瘦了,今儿一看不但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梁氏摇了摇头,心中却想着怎么给长宜补身体。
这时丫头打着帘子进来回禀:“老爷回来了,让姑娘去书房一趟。”
长宜正想着要去给舅舅请安,闻言站起了身道:“舅母,那长宜先过去了。”
梁氏原本想亲自带着长宜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甥舅二人相见,定有一番话要说,她在场只怕是不方便,就吩咐她身边的一等丫头柳莺送长宜去前院书房。
几人沿着游廊过去,倏然见一幽静天地,地上铺着青石,一条蜿蜒小径直通书房门前,小径两侧的翠竹拔地而起。
长宜沿着小径过去,见洞门前站着一位身穿青色直裰的高大男子,背着手,似乎正在打量这些翠竹,听到动静,扭过头来。
长宜才看清他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眼眸深邃,极为俊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善的原因,倒好像在哪里见过。
长宜记不起来他是何人,但端看相貌衣衫,料定此人不俗,又在书房附近,想来是舅父的哪位友人。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施礼,却见那人转过身子,微笑朝她颔首。
长宜只好也福了福身子,听洞门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舅父沉厚的声音:“行之。”
第4章 “侄女眼拙,还望叔父见谅。……
这人好大的派头,年纪轻轻,竟值得舅舅以身相迎。
长宜心下纳罕,不由多看了男子一眼,却见那人好整以暇的站着,似乎也在打量她。
虽说两人年岁差了些,但这样毫不掩饰的打量,也太放纵了些,长宜隐隐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
沈褚很快从洞门走了过来,长宜许久未见舅舅,上前行了一礼,沈褚朝她点了点头,转头和徐衍说话:“行之,这阵子翰林院不是忙得厉害,你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了?”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徐衍收回目光,拱手道:“听说府上在办喜事,我是特地过来讨杯喜酒吃的,沈兄不会吝啬这一点美酒吧。”
“我就知道你还惦记着我那坛子梨花白。”沈褚笑着摇头,随即指着长宜说:“这是我外甥女长宜,她父亲是保定府同知,与你二哥是同科进士。”说完又跟长宜介绍:“这位是翰林院的徐大人。”
长宜依稀记得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号人物,在脑海里搜寻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他是何人,只好屈膝又行了一礼。
徐衍受了她的礼,含笑问道:“三姑娘,还没想起我是谁来?”
长宜一愣,抬头看向徐衍,她自幼跟随父亲在任上,从吉安府泰和县到太原府,一路辗转到保定府清苑县,只有在傅家祖家才会有人这样叫她。
她似乎记起他是谁了,怪不得刚才她觉得此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徐大人’该是和傅家祖家同住一条胡同的徐家长房幼子,按辈分她还要称呼他一声‘叔父’。
刚才他朝她打量,想来就是认出了她,她却惶惶以为他是个登徒子。
长宜不由得暗暗懊恼,她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她五岁那年,曾在徐家的院子里摸迷了路,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的膝盖流血,还是眼前这位找到了她,替她上药,还好心把她送了回去。
经徐衍这么一提,沈褚也恍然大悟,笑道:“我倒忘了这一事,你们两家在大兴比邻而居,怪道你如此说。”
长宜抿了抿嘴,喊了一声‘叔父’。
徐衍轻声道:“这回想起来了?”
闻言长宜微微红了脸,低下头道:“侄女眼拙,还望叔父见谅。”
前些年她跟着父亲在外很少回祖家,后来父亲升迁保定府同知,才回到北直隶,母亲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她贴身服侍在侧,又要操持府上的中馈,很少出门,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跟着父亲回一趟祖家,两人不过远远见过一面,她也没甚在意。
不知徐衍又怎的一眼瞧出了她来。
等两人进了书房,长宜摸了摸脸颊,才觉得脸上的热红消了下去,抬头看到小厮封茗捧着茶壶从书房里出来,连忙接过道:“我来替舅舅和叔父煮茶吧。”
看样子两人是有要事相谈,她虽是小辈,站在一旁也难受,不如找点事做。
以前沈氏吃的汤药都是长宜亲自煎煮,用起小风炉自然也不在话下,长宜烧开了水,取出茶叶来,亲自沏了一壶太平猴魁,捧着茶盘进了书房。
沈褚正坐在堂前和徐衍说话,听到动静都朝门口望了一眼,长宜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听徐衍继续道:“……这个就不劳沈兄操心,我已经挑好了两个人。”
长宜听着这话只觉得怪怪的,徐衍不过二十四五,比大表哥也大不了几岁,却在舅父面前以‘兄’称呼,看来辈份长也是有些好处的。
长宜虽在心中腹诽,却小心翼翼的端着茶盅放在高几上,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复又端着茶盘出去,侯在廊下等他们谈完。
“原来你早有想法,既如此,到时你去领人便好,何必又亲自跑一趟,听说你这些日子可是忙得脚不沾地。”屋子里传来舅父的声音。
长宜站在门后往里面探了一探,见徐衍端起茶盅轻轻啜了一口,似乎是感觉到外面有人在看他,抬头往外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明亮的双眸。
徐衍低下头笑了一下,握着茶盅道:“沈兄别不信,我是真来讨喜酒喝的,皇上命我此行前去宣府筹划军务,后日就要启程了,赶不上谨安大婚之日的喜酒,所以提前来喝,沈兄不会怪罪吧。”
沈褚之前并未听说,闻言道:“这么急,我道你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忙。”他朝门口的长宜招了招手,长宜进来,就听舅舅叫她的名字:“长宜,去跟你舅母说一声,就说翰林院的徐学士来了,让她去厨房弄几样小菜,再把抱厦后面的梨花白挖出来一坛。”
大兴徐家世代官宦,也是有名的望族,族内弟子颇多,光长房就有三人入仕,徐家二爷现任江西布政使,徐家三爷则在大理寺任寺丞一职,徐衍排行第四,几位兄弟中年纪最轻。因徐家入仕之人众多,外头的人都是以官职相称。
长宜福了福身子退下,带着丫头回了正房,梁氏已经看完了宾客名单,正带着几个陪房媳妇在后院库房找大婚当日用的红绸布,长宜过去跟梁氏说了准备酒席的事。
梁氏吩咐了柳莺去厨房传话,转身从博古架上找来一个白玉的手镯套到了长宜的手上,笑着道:“舅母刚才就看中了这个镯子,想着你皮肤雪白,戴上肯定好看,果然如此。”
白玉玉料温润,在阳光的照射下看上去也无半点杂质,是上好的羊脂玉。长宜摇了摇头说不能要,梁氏却捂住长宜的手道:“这手镯在库房搁置了多年,放着也是积灰,你及笄那日,舅母就想给你带过去的……还有几个翠玉的手镯,瞧着都不如这个颜色好,你若是不嫌弃,都拿去带。”
那时候沈氏刚去世不久,长宜就像丢了魂一样,她当时去的着急,忘了带这些东西,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又想着当面给长宜。
梁氏让人包了那些镯子,并一套纯金的头面,让下人送到长宜所住的西厢房里去。
长宜哭笑不得的道:“过几日新嫂嫂就要进门了,舅母该留着这些给她才是。”
梁氏却道:“这些都是给你的,我自有一份重礼给她,你就不要担心了。”
从库房出来,梁氏着人拿了铁锨过来,带着长宜去了正房后面的三间小抱厦挖酒坛,和长宜说:“别瞧着这徐四爷年纪轻,和你舅舅同出自梅大学士门下,你舅舅倒是很喜欢这个师弟,常相邀回来喝酒。”
长宜是知道舅舅嗜酒如命的,每回喝酒就连父亲也不得不推辞,没想到徐衍竟然能跟他喝到一块去。
梁氏没有女儿,素日里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长宜一来,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和长宜说这些佚事:“说来这位徐四爷也是个能人,十七岁就中了举人,如今在翰林院也待了有些年头了,极得皇上的看重,去岁就升了学士之位。”
这件事长宜倒是有所耳闻,如今坊间流传着一句‘非翰林不入内阁’,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翰林院,像徐衍这样的翰林学士,前途一片大好,不知有多少勋贵世家想把女儿嫁过去。
刘妈妈带着人从庭前的梨树下挖出一坛子酒来,梁氏吩咐送去前院,这时有小丫头过来禀:“郑太太带着郑小姐过来了。”
“他们来的倒快,把人领到花厅,我这就过去。”梁氏转过头和长宜说:“礼部主事郑大人的夫人来了,你跟舅母一道见见吧。”
长宜听到‘郑’字愣了一下,心想京城这么大,也有可能是同姓,她暗暗想了一番,还是开口问了梁氏:“……这位郑大人可是有个侄女,嫁到了大兴徐家?”
梁氏惊讶:“你认得她?郑大人的确有个侄女,嫁给了徐家的三爷,你刚才在你舅父书房见到的这一位,是徐家四爷。”
长宜也只是猜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她,点头道:“今年过年我跟着父亲回了一趟大兴,见过这位郑太太。”
梁氏皱了皱眉,她倒是记得徐家和傅家祖家都在大兴,但怎么两家扯上了关系,看样子长宜是知道这徐家的。
长宜跟梁氏解释:“徐家长房和二房分家后,长房就搬到了柏树胡同的宅邸,和傅家只隔了一条胡同,柏树胡同前面是街市,常有商贩叫卖,徐太夫人喜静,住在偏院里,让人开了个后门,与傅家祖宅大门正对着,这样说起来两家也算是邻居。”
梁氏这才道:“怪不得你见过郑太太,她有个女儿,年岁和你相差不大,你们也可以结识一下。”
郑家在京城也算是名门之后,郑老太爷曾在□□一朝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被追封为太子少师。郑老太爷和郑太夫人生育两子,虽然都没有像郑老太爷那样居高官之位,好歹也都中了进士,郑大爷现任宁州知州,郑二爷在礼部任主事,也算是撑起了门楣。而且郑老太爷的学生遍布两京十三省,郑家极得世人推崇。
梁氏本意是想让长宜结交个朋友,但她不知,她早见过这位郑家小姐,而且之间还有些不愉快,长宜苦笑了下,心中祈祷这位郑小姐万不要太记仇了才好。
第5章 徐衍道:“三姑娘,看戏好玩吗……
走到花厅的时候,丫头们已经上了茶出来了,长宜一眼认出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的郑太太,而坐在她身旁的郑媛斋穿了一件湘红色折枝桃花纹缂丝圆领袍,戴着明晃晃的金项圈,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郑媛斋不像她的母亲那般沉得住气,一双眼睛四下里张望,好似在找什么人。
长宜跟着梁氏进了花厅,郑太太和郑媛斋齐齐转过头来,看到梁氏身后的长宜,那一瞬,母女两个脸色都不免僵硬了一下。
梁氏上前和郑太太寒暄,郑太太才笑了笑,脸色恢复了正常,目光落在长宜的身上,梁氏就道:“这是我外甥女长宜,听说你们是认识的。”
“倒真是巧了,不曾想傅三姑娘和你们家有亲戚。”等梁氏坐下,郑太太才道:“傅三姑娘年纪轻轻,却做得一手好绣活,真真是叫人开了眼界,回去我还跟媛姐儿说,再见着傅三姑娘一定要讨教讨教。”
梁氏自是知道长宜的女红,她这个外甥女旁的不说,打小就比同龄的女孩子沉稳,初学针线的时候不用督促也能一连坐上三四个时辰,就连绣娘也忍不住称赞。
梁氏笑了笑,只是道:“媛姐儿的女红也很好。”
郑太太却接过话说:“到底还是差了傅三姑娘一截。”
她这话说的有深意,梁氏不知,长宜还能不知。
说起来那日倒也是徐家大太太的不是,三太太在徐太夫人面前称赞侄女的绣活做得好,徐家大太太却把她推了出去,结结实实的得罪了郑家。
长宜当时还以为是大太太和三太太斗法,后来她听二祖母和几位伯母的话音,倒好像是郑太太有意与徐家长房再结亲。
如此看来,倒是一点不假,她是妨碍了人家的姻缘,也难怪被人记恨。
一直坐着没有说话的郑媛斋却突然看向长宜道:“傅姐姐,媛斋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回去后我就想找姐姐讨教了,却听傅老夫人说姐姐已经回了保定府。”
长宜在大兴一直过完正月十五才回去了,她虽甚少出门,但也没听说有人找她,何况以两人结下的梁子,郑媛斋能再找她讨教才是见了鬼了。
长宜亦只是笑笑:“妹妹谦虚了,我不过占着比妹妹大几岁多做了几年针线罢了,我在妹妹这个年纪,绣活又哪里比得上妹妹。”
郑媛斋望着满脸笑意的长宜,不由想起在徐家那日,所有人都夸赞傅长宜女红精妙,而原本该受称赞的她却站在旁边像个陪衬,就恼得厉害。
那日傅长宜就是这样的笑,还说什么‘谬赞’了之类的话,看起来虚伪极了,她恨不得上去给她两巴掌。
郑媛斋咬了咬牙,面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是姐姐谦逊,媛斋还想劳姐姐替我绣两个荷包呢,以姐姐的活计,想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姐姐不会推拒吧。”
长宜这才算是知道了得罪人的后果,而且还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只是她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性子,叫人逼得没法,难不成还不兴她反驳一次的。
长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郑媛斋:“妹妹的绣活才是绝妙,姐姐就不献丑了。”
郑媛斋没想到长宜会一口回绝她,一时竟找不出话来,脸色变了几许。郑太太也察觉到傅长宜不是个好拿捏的,以女儿的道行根本不是对手,端起茶盅喝了两口,嗔怪道:“傅三姑娘哪里像你无所事事的,你就不要再劳烦人家了。”
梁氏自幼生活在京城,早就练得八面玲珑,一双眼睛又怎会看不透这里面的猫腻,她本就不喜欢和郑夫人打交道,这回欺负人还欺负到她家里来了。
何况天天盯着人家大门出入的,又能是什么正经人家。
梁氏就道:“郑太太不知道,我这个外甥女倒也不是怕劳累,她如今要打理府上的中馈,还是抽空才来参加她表兄的婚礼,实在是忙得抽不出时间。若是媛斋想要荷包,我府上的绣娘倒是可以,她之前就是教过长宜的,比长宜的绣活更要精妙。”
闻言,郑太太的脸色僵了僵,以前她公婆在的时候,甭说正四品官员的夫人,就是侍郎夫人看到她也得笑脸相迎,媛姐儿顶着礼部尚书嫡孙女的名头,那些官家小姐哪个不围上来,如今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梁氏竟然对她们冷嘲热讽。
难不成他们郑家还稀的一个荷包不成,若搁在以往,她早走了,可今儿过来倒也不是真争吵这个的,想见的人还没有见到呢。
郑太太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下这口气,笑了笑道:“倒是不必了,刚才只顾得说别的,倒是忘了正经事,我瞧着府上布置的着实不错,想着来跟夫人取取经的。”
郑太太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前年和鸿胪寺少卿之女定下了亲事,婚期就在下个月。
梁氏是知道的,但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取经是假,见人是真,不过两家到底是近邻,郑大人和沈褚又在官场上打交道,不好两家的关系弄的太僵硬了,她点了点头道:“那我带着太太逛逛吧,正好我也有几处拿捏不准的,还要让太太出出主意。”
梁氏带着郑太太出了花厅,临走的时候嘱咐长宜好生待客。
小丫头端了果盘上来,都是时令的水果,长宜坐在圈椅上挑着樱桃吃,郑媛斋却没这个心思,她本就不屑于和长宜说话,这下大人们也不在,她更无所忌惮了,连装一下都不装了,无聊的摆弄手腕上的金镶红宝石镯子。
过了会子,郑媛斋坐的失去了耐心,站起身来在花厅里来回走动,长宜被她转的头晕眼花的,就听郑媛斋道:“母亲怎的还没回来,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