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宝鸾道:“这是天竺那边的书,我闲来无事随便翻翻。表兄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学会藩国的文字,礼部接待处理藩国事务,才能应对妥当掌控自如。”
傅姆惊叹:“不得了,殿下懂天竺语?”
宝鸾羞红脸,从傅姆手里拿回书,细声道:“现在不懂,兴许以后就懂了。”
傅姆追上去替宝鸾穿鞋:“殿下如此勤勉,难不成想学崔郎中那般精通六国藩语?”
宝鸾低声道:“表兄那般人物,我如何及得上?”
傅姆搂过宝鸾往妆镜前坐,细细梳着她乌黑柔软的青丝,道:“殿下便是什么都不做,世间亦无人能及。”
宝鸾看着镜中的自己,噙笑摇摇头:“姆姆就会说好话灌我迷魂汤。”
傅姆挽起乌发绕成云鬟:“殿下谦逊,才会觉得姆姆在灌迷魂汤,方才的好话若是说给清露公主听,只怕她还嫌不够动听呢。”
宝鸾下意识环视左右,皱眉道:“姆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傅姆立马噤声。
不多时,宝鸾穿上薄如蝉翼的花鸟珍珠缬衣,头戴金冠子,足踏锦鞋,曼步朝外而去。
据说工部重建后的宝塔甚是奇巧美丽,姑姑传话给她时,也说让她瞧瞧,言语之间,甚是自豪。是以,今日她要登上永安宫最高的地方——含元殿东侧飞阁赏塔。
走出屋门,过庭院,来到寝堂大门口时,忽然望见门边站着的人。
锦袍飒飒,身姿挺拔,立在檐下阴影中,眼睛亮得比宝石更为闪烁。
宝鸾盈盈浅笑:“是你,你站这作甚?”
班哥站得太久,双腿发麻,迈步上前时动作略显笨拙:“我替殿下守门。”
宝鸾道:“寝堂的门从不见人守,想必是不需要人守的。”
班哥道:“无人守不代表不必守,自今日起,这门就有人守了。”
他小步往前,动作又轻又缓,不动声色间,已站至宝鸾跟前。
离得近了,宝鸾瞧清他干裂的唇:“你流血了。”
她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唇却又忽地收回去,班哥遗憾地舔了舔唇上的血,道:“不要紧,喝点水就好了。”
宝鸾问:“天气燥热,确实应该多喝些水,你多久没喝水了,怎么渴成这样?”
班哥没敢说自己一上午滴水未沾,笑着答道:“我比常人体热,容易燥得唇裂。”
“又流血了。”宝鸾拿过一巾丝帕递过去:“莫要舔了,越舔越燥,用这个擦擦。”
班哥手捧丝帕,冰冰凉凉轻薄半透的丝帕,上面绣着一丛蕙兰花,是她身边最寻常不过的一块短帕。
他假装低头用帕子擦嘴,余光瞥见宝鸾忽然转身往回走,迅速将帕子藏进袖中暗兜。
帕上的幽香似乎还留在指尖,班哥一只手捂在袖上,听见宝鸾同身边宫人道:“我差些忘了,既要赏塔,怎能没有冰食?你们快去,我在屋里等,待御膳房做好冰食,我路上拿着吃。”
小公主的声音越飘越远,渐渐地飘回屋里,再也听不见动静。
班哥犹豫要不要往里再走些,蓦地一道冷寒的声音响起——
“门边那小子,转过身来我瞧瞧。”
班哥缓缓回过头,一丈之远的地方,永国公刚下步辇,面沉如水,眼眸含戾。
第13章 掌掴
班哥脚抬起又放下,现在跑已经来不及,更何况他也不想跑。
他呼一口气,迎着对面张扬肆意那人看过去。
销金刺绣的朱色袍服鲜红亮丽,仿佛一团火,比炎炎烈日更为灼眼。永国公挥袖双手负背,一步步往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让他想到崔府珍禽处饲养的那只豹子。
夹道静寂无声,三三两两来往的宫人前一秒还在说笑,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全宫上下,鲜少有人不惧怕这个漂亮的少年,哪怕他才十七岁,哪怕他时常大笑没个正经。他的喜好同他的厌恶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比阴晴不定的天老爷更难伺候。
天老爷好歹一年四季有个定数,永国公随时随地都能发作起来。
随侍而来的宫人们同情地看着门边被叫住的班哥,换做平日兴许还有得救,今日不巧,永国公刚在皇后面前驳了窦公的事,心里正憋着气。
原本永国公是打算去武场寻几个人发泄,半路听说三公主今日准备登高赏塔,便含笑改了主意朝拾翠殿而来,结果一来瞧见这守门的小子,面上仅存的半分笑意消失全无。
玉壶藏在寝堂大门后,一见这阵仗,立马往回跑。
班哥被迫抬高下巴,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狠狠攫住他,力道之大,近似要捏碎骨头。
齐邈之冷厉的目光缓缓逡巡班哥:“我记得你,你是那日小善亲自带回来的随奴。”
班哥面容平静,道:“能跟随公主殿下左右,是我一生的荣幸。”
齐邈之薄唇微抿,英气逼人的脸满是杀气:“你这小奴,胆子倒大。”
班哥语气恭敬:“国公爷谬赞。”
齐邈之骤然一笑,展露笑颜的眉眼却比不笑时更冷漠无情,另一只手抚上班哥的脸,长指隔空描绘五官,动作缓慢而诡异。
其后跟随的宦官心头一紧,他看得清清楚楚,永国公刚在这拾翠殿的随奴脸上写了个死字。
班哥淡然问:“国公爷赏我一个死字,是想赐死我吗?”
他连颤都没颤一下,仿佛根本不怕死。齐邈之眼神玩味:“刚才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阳光洒在袖裾金线绣成的崖海江涛,叠叠澎湃,流光溢彩。齐邈之大袖一挥,手里多了把宝石匕首,他站在光下,过分白皙的面庞如玉冰冷无瑕。檐下日光笼不到的地方,班哥立在阴影里,灰青色的锦袍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
匕首出鞘,班哥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毫无所动,甚至连心跳加快都不曾。
他怕不怕死?毫无疑问,他当然是怕死的。
他应该求饶,应该痛哭,应该瑟瑟发抖做尽丑态以求生路。但他不想这样做。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道弱肉强食,为了活下去,弱者必须学会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不该示弱。有时候,面对一个毫无道理要杀人的对手,越是哭泣,越能激发对方的杀欲。
他看见玉壶往寝堂那边跑回去了。
小公主就在花庭尽头的寝屋里。
齐邈之指间转动匕首,撅住班哥下巴的手往上挪动,大力捏住他的两颊往里挤:“你这张脸,生得倒是漂亮,当初定是腆着这张可怜的脸蛋求小善带你回来的罢?”
班哥被捏着脸嘴嘟起来,盯看那森寒的刀尖一点点靠近。
齐邈之如猫逗老鼠般,悠闲自在:“待我先划花你的脸,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若熬得住不喊痛,我便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话未说完,掌间束缚的小子忽地挣扎起来,他一个不慎,竟被他反手打落匕首,先前乖觉卑微的小奴,仿佛换了一个人,乌眸透出一股戾气,不等回过神,齐邈之手腕一阵痛楚,低眸一瞧,手腕上赫然一个带血丝的牙印。
“你敢咬我?”齐邈之大怒,抬手一个巴掌挥过去。
班哥没有躲,脸上挨了一下,高高肿起。
齐邈之暴跳如雷:“来人,将这小子给我打死!”
花庭中央,宝鸾提着裙裾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喊:“住手!”
宦官们正将班哥按在地上,此时听见宝鸾发话,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齐邈之道:“打,给我重重地打!”
说话间,宝鸾已跑到跟前,她一把推开按住班哥的宦官,宦官顺势倒地,其他宦官也纷纷照做。
宝鸾看清班哥脸上的巴掌印,顿时恼怒,质问齐邈之:“你作甚打我的随奴?”
齐邈之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腕好让她看清上面的牙印:“你瞧瞧你养的好随奴,竟连我都敢咬!”
宝鸾冷笑:“我出屋的时候便看见了,你先拿匕首对着他,定是你想杀他在前,他才咬你。”
齐邈之何时得过她这般讥讽,即便从前不冷不热,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看他仿佛是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他胸腔一股滔天怒意熊熊燃起,双眼瞪红,手高高举起。
宝鸾皱眉,下意识往后一缩:“你……”
齐邈之一个回身,巴掌落在身旁跟随的宦官脸上,打得那人几乎站不稳。
齐邈之往前逼近宝鸾:“我什么?”
宝鸾眼神倔强:“你打我的随奴,就是不对。”
齐邈之怒道:“我便是打死拾翠殿所有宫人宦官,也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对。”
宝鸾嘴唇微颤,气得发抖:“你敢!”
齐邈之:“我有何不敢?”
众人见状,生怕两人打起来,连忙伏地道:“国公爷息怒,三公主息怒。”
齐邈之冷哼:“要我息怒容易得很,将这小子凌迟处死便行。”
宝鸾愤愤道:“齐邈之!”
齐邈之提高音调:“我在呢,你吼什么。”
宝鸾胸口起伏,婉转清丽的声音满是恼意:“你走,你走!我的人碍你眼,我也碍你眼,你去找那些不碍你眼的人,省得我得罪你这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齐邈之嘴角下压:“你!”
宝鸾往前半步:“我如何?难道你也想打死我?”
齐邈之薄唇发抖,张嘴欲言,宝鸾一撇头,不看他了。
所有人都跪着,乌压压一片,唯有他和她是站着的。
整座宫殿仿佛都安静下来,静得全无一丝人声杂音,连风都不起。不兴种树的宫殿,连只夏日之蝉都没有,远处花草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蝈蝈的叫声,才不至于让人生出身处无人之地的错觉。
长而窄的夹道,日光晒人,齐邈之瞥视跟前的少女,她白嫩的脸颊泛起一层灼晒后的绯红,气都喘不匀,如杏般的水眸眼角润红,脑袋别向右边,小巧的耳垂也被晒出微红之色。
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抛出来:“你还要在太阳底下站多久?”
宝鸾咬了咬嘴唇,继续歪着头,道:“不要你管。”
声音带了哭腔,是刚才憋忍的。
烧心的怒意忽地消退大半,齐邈之伸手捏宝鸾的脸,声音低了三分:“我只是见这里晒才问问你,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宝鸾拍开他的手,撅噘嘴不答话。
齐邈之道:“你不是要我走么?我这走了。”
宝鸾这才开口道:“你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