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宝鸾摇摇头:“不行,我答应了姑姑,今日要赴她的宴,下次罢。”
齐邈之握住她手腕:“为何要下次,我偏要这次,崔府的宴有何稀罕,不如随我去西市探宝。”
宝鸾略微心动,她去过一次西市,那里奇人异物,琳琅满目,牵着骆驼的胡商四处都是,甚是有趣。
“我……”思及康乐长公主为她设宴的盛情,宝鸾最终还是拒绝了齐邈之:“不了。”
齐邈之问:“你当真不去?”
宝鸾抿唇:“不去。”
齐邈之怒笑一声,目光在宝鸾脸上逡巡,宝鸾坐端正对着铜镜,命傅姆盘髻扑粉。
齐邈之站她身后静看片刻,眸中的恼意渐渐消退。
宫人们各施所长,为宝鸾贴钿描眉,染颊点唇,绘精致的贴面花,梳妆完毕,已过半个时辰。
宝鸾从镜子里看齐邈之,他还没走,倚在高足椅边,也不坐,抱肩站着,见她转眸来看,轻轻哼了声,取过宫人手上孔雀青描仙鹤祥云的长帔,披到她肩上。
“我走了。”齐邈之甩袖,背影潇洒,头也不回。
傅姆长吁一口气,对宝鸾道:“吓死人,就怕他闹起来。”
宝鸾单臂挽住帔子,低声道:“他又不是妖魔鬼神,哪里就这般吓人了?”
傅姆暗道,不是妖魔鬼怪却胜似妖魔鬼怪,只是没在公主跟前疯过而已。
宝鸾催她:“姆姆,快些取香袋来,要迟了。”
傅姆立刻忙活起来。
崔府曲林外堂,美丽妖娆的胡女跳起胡旋舞,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摆,急速欢腾的舞步似飘雪飞天,晃晃重影,叫人几乎分不清她们的脸和背。
宴上无数人拍手叫好,更有三两风雅之士兴之所至,跃下长案,与胡女共舞。
席间酒香四溢,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岭南的灵溪,各类美酒数不胜数,新罗和罗刹来的婢女们怀抱金玉执壶穿梭其间,任人取酒饮醉。
外堂不起眼的竹栏角落,来管事取杯马乳葡萄酿就的葡萄酒递给班哥,苦口婆心地劝:“孩子,听话,这事算了罢,你且回去,咱不做猴人,也不跟那昆仑奴争,刘臜那厮若是发难,我替你挡着。”
班哥一口饮尽杯中酒,清秀的眉眼冷静沉稳,长长的睫垂低,语气稀松平常,笑道:“来叔,多谢你的酒,我这就去了。”
来管事抱住他手臂:“不能去,不能去啊!”
班哥掰开来管事的手,声音平和得仿佛只是去做一件寻常小事:“来叔,莫担心,我去去就来。”
关着西域猛兽的铁笼旁,昆仑奴们磨拳搓掌跃跃欲试。他们的伴兽已经开始笼子里角逐厮斗,不多时,他们也将在天朝的贵人前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
帝国这位高贵的长公主生有一张温柔端庄的面孔,在那柔美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一颗铁血刚强的心。
她最喜看人搏斗,重金买了他们来,仅仅只为看一场生死豪斗。而他们中最后的胜利者,将被她献上,送给另一位同样高贵的小公主。听说这位小公主,是帝国最美丽的存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长大,当她长成那日,便是这朵倾世之花真正盛放的时候。
成为这位小公主的随奴,将是他们毕生的荣幸。
昆仑奴们都在赌,赌笼子里哪只伴兽能活到最后,赌他们中的谁能成为最后和笼中幸存伴兽一战的那个。
铁笼前高大威猛的人群中,一道瘦弱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谁?”一个昆仑奴操着不太流利的长安话,低头看人。
班哥仰头笑道:“我是今日供哥哥们起兴的猴人。”
昆仑奴们听见有人自称猴人,纷纷转过眼珠子去瞧。
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孩,眼睛弯弯笑,没有半分硬朗,文文弱弱,一张脸倒是生得漂亮。
这哪里是个猴人,分明是只羊入虎口的兔子。
“走走走,一边去。”先前说话的昆仑奴推搡班哥。
一掌竟未推开。
昆仑奴讶异,下意识加重力道又是一推,手刚碰到,班哥哎哟一声踉跄往后退,昆仑满意收回拳头,确信刚才第一掌没能推开只是疏忽大意而已。
“今日的酒醇香美味,哥哥们可尝过了?”班哥揉揉胸口,笑容未减。
昆仑奴们见他被人冷落推搡也不恼,仰着唇红齿白的脸,稚气中带几分真诚,笑得实在好看,遂有人回道:“什么酒?”
班哥指了地上竹筐中盖着的几坛酒:“西市腔,长安最香的酒。”
身量最高的一个昆仑奴道:“西市腔,我喝过,没劲,不够烈!”
班哥道:“可长公主这里的西市腔,与别处的不同,不怕哥哥嫌没劲,只怕哥哥嫌太烈嘞。”
那昆仑奴指着他大笑:“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有多烈。”
班哥让开道路,眼帘半阖,乌眸含着幽幽的笑意:“哥哥请。”
宴上胡乐停下时,舞姬旋着裙摆从案前退下。
场上奏起琵琶,从永安宫梨园借来的乐人一共十二人,坐于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时而清脆时而浑厚的乐声自四面八方涌入席间贵人耳中,十二只琵琶同时响起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曲调震撼人心。
康乐半醉,粉面酣红,拥着怀中的宝鸾问:“小善,好不好听?”
宝鸾懒懒歪在康乐肩头:“好听。”
康乐问:“那是她们的琵琶好听,还是姑姑的琵琶好听?”
宝鸾道:“姑姑的琵琶,乃是仙乐,怎能拿来同凡间之物相比?”
康乐笑倒,端起案上装葡萄酒的镶金兽首玛瑙杯喂宝鸾:“小善这张嘴,真真甜蜜。”
宝鸾抿一口,顿时咳起来。
康乐拍拍她背:“我在你这般年纪大小的时候,早已喝遍全长安城的酒。瞧你,喝点葡萄酒也能呛住,也不知是和谁像,李家子孙中就属你最不能喝酒。”
宝鸾细声道:“表兄也不爱喝酒,许是和表兄像。”
康乐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崔玄晖,眼神忧伤,抱紧宝鸾:“等你表兄回来,我定要狠狠灌他三坛烧春,叫他醉得再也离不开长安才好。”
宝鸾道:“我帮姑姑一起灌。”
康乐重新笑起来:“好孩子,多亏有你在跟前,不然我可怎么办,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
宝鸾道:“还有宰相大人。”
康乐捏捏宝鸾粉嫩的脸颊:“你姑父那个人,成天埋在工部,今日建塔明日修坝,哪有闲工夫在我面前做可心人呢?”
宝鸾一本正经道:“姑姑灌他三坛烧春,叫他醉得再也离不开崔府便成。”
康乐咯吱宝鸾:“好啊,你敢取笑姑姑。”
宝鸾笑着求饶:“好姑姑,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饶过我罢。”
琵琶奏过半曲,宴上搏斗的高台已经收拾完毕,除了主位的康乐和宝鸾外,其他人的案座皆数挪动更换。
今日的重头戏即将开始,昆仑奴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摇头晃耳,看着有些奇怪。虽然奇怪,但也不影响大家继续观赏。
宝鸾入宴时才知道康乐准备了昆仑奴要送她,相比其他人的期待,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隐隐有些抵触。
她并不喜欢看人搏斗。生死殊斗应该在战场上,而不是在欢声笑语的游宴中。
琵琶声声激昂,似暴雨坠瓦,又似万马奔腾。
昆仑们毫不费力打趴四个猴人,场上响起喝彩声:“好!”
忽然有人问:“怎么就四个猴人,还有一个呢?”
高台边缘一人手脚并用爬上去,麻绳绑高的衣袖下,一双细长瘦癯的手撩开衩衣下摆:“在这。”
第5章 做奴
昆仑奴们认出眼前的人,是刚才铁笼前同他们搭话的小子,不以为然地摇头,皆不屑浪费拳头。
班哥抱拳:“哥哥们,得罪了。”
只见电光火石间,一道如箭的影子猛蹿过去,身手敏捷,出招狠辣,叫人猝不及防。
昆仑奴们方寸大乱,几招过下来,竟无一人从他手中讨得好。
这个眼神冷戾招招凶狠的少年,哪像个半大孩子?方才弯弯笑眼和气文弱的样子与现在判若两人,他像条毒蛇紧紧缠上来,狡诈异常,阴狠异常,打得人招架不住。
昆仑奴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误判,他们愤怒地吼叫,齐齐朝班哥扑过去。
班哥纵身一闪,从他们中穿过,反脚一踢,两个昆仑奴面对面重重地撞上。他取下腰间缠鞭,空中扬起,鞭鞭生风,气势如云,震得人心头一颤。
狠斗好几个回合,昆仑奴们气喘吁吁,脸上身上皆有鞭痕。他们互看几眼,终于决定在这场搏斗中瞥开各自拼斗的心思,齐心协力,誓要将班哥打趴。
班哥一不留神,竟吃了好几拳。
“打死他。”一个昆仑奴低低用土话和自己的伙伴说。
班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从那暴躁的语气中明白大致意思。
他吐出喉间含的血,那血呸到昆仑奴的脸上。
班哥唇畔似有似无一抹笑意,道:“那就看哥哥们的本事了。”
昆仑奴们怒吼:“找死。”
琵琶弦弦拨动,正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1)。伴随着金戈铁马般的曲调乐声,席间观赏的客人们心潮澎湃,紧张激动。
他们的目光凝在场上凶狠万分的少年身上,这少年令人大开眼界,他们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搏斗。
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竟有着虎豹般的气势,身手虽略显青涩但足够出色——毕竟只是个孩子,能以一抵多不落下风便已异于常人,若多历练几年,将来还了得?
场上的昆仑奴渐渐败下阵来,他们自知打不过班哥,只能改变打法,试图耗住他缠着他,等耗得他精疲力尽再行偷袭。不成想,他们自己的精力体力却先一步耗尽,上场前四肢微小的麻酥感,此时已悄然泛至全身,待他们察觉时,已经无法使出拳风。
班哥早就料到他们会耍无赖,先一步算计的成果,正是收割的好机会。昆仑奴们被狠狠踢退,一个个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班哥乘胜追击,几鞭抽到他们背上,道:“你们打不死我,该认输了。”
被他踩在脚下的昆仑奴恨恨道:“还没完,异兽会将你撕得粉碎。”
昆仑奴口中所说的异兽,就是先前关在铁笼里互相撕咬的猛兽。这些猛兽自西域沙漠而来,奇形怪状,生性嗜血,比虎狼凶恶百倍,凡近身者,无不成为其腹中之食。
昆仑奴自恃驯兽之人,有的是本事令异兽归服,即便面对他人的异兽亦能坦然驯服。他抬起黝黑粗壮的手臂,艰难地指着班哥。
这长安小子,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班哥抬脚蹬蹬昆仑奴的长鼻,大步一迈,走向铁笼。
高台上的昆仑奴已被抬下去,一个硕大的铁笼赫然入目,一人一兽共处一笼,剑拔弩张。
少年手里的鞭子换成短剑,形容狰狞的庞大异兽震天动地一吼,张开血盆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