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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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疯玩一夜后,宝鸾在拾翠殿养精蓄锐整整三天没出过殿门。
她的脚实在太酸疼了。
傅姆替她揉脚,心疼道:“怎地不知雇马车呢,作甚自己走?殿下金枝玉叶,为何要给自己找罪受?”
宝鸾嘟嚷:“当时高兴嘛,半点都不觉得累。”
傅姆怨道:“没有马车,叫人抱一抱也好,不然何至于累成这样?”
宝鸾道:“有抱,回来的时候六兄抱着的。”
傅姆一愣,立刻道:“公主怎能让六殿下抱?”
宝鸾眨眨眼:“为何不能让他抱?他力气大,抱我毫不费力,我轻得很,又没有累着他。”
傅姆正色劝:“公主,您又忘了?您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言行举止……”
不等傅姆说完,宝鸾捂住她嘴,往她怀里撒娇:“好啦姆姆,我知道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大孩子。”
傅姆拿她没办法,无奈叹气:“公主……”
宝鸾搂住傅姆,百无聊赖地说:“当夜就我和六兄以及齐无错在,不让六兄抱我回来,难道让齐无错抱吗?”
傅姆瞠目:“那就更不行了!”
“既然不能让齐无错抱,那就只能让六兄抱咯。”
傅姆语噎,半天勉强吐出一句话:“那下次不要让六殿下抱了。”
宝鸾细眉微皱。
她是公主,莫说现在不懂男女之爱,就算以后知晓世事,她要和谁亲近,也是她自己的事,无人能够指手画脚。
其他几位兄长能抱她,那么班哥也能。
只是抱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没有像玉城公主以及其他几个姑姑那样大肆搜罗美男子享乐。
“姆姆,我年纪虽小,却是永安宫中礼数最周全的人,我已学完公主要学的所有课识,几位师傅也挑不出我半点错。姆姆为我好,我心中感激,但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定数,姆姆不必再提。”
傅姆第一次听宝鸾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不由骇一跳。
她重新打量眼前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公主,小公主已从她的怀中直起身,面若芙蓉的容色未施粉黛,细嫩透白的肌肤如凝脂般光滑,坐姿慵懒,两只脚仍被她抱在怀里伺候。
成长期的少女一天一个样,每个月都生出新的变化,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经意间又舒展盛放几片花瓣。傅姆惊讶地发现,公主眉眼间的青涩已经消失全无,虽然仍是天真懵懂,但却多出一份陌生的威严。
公主黑亮晶莹的眸子,依旧温柔似水,可秋水似乎转瞬就会翻作海浪。仿佛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征服人,这份威严与生俱来,隆重典雅,伴随破土而出的花种一点点展示人前。
傅姆暗自懊恼,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坦,公主敬爱她,她却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
先有公主,才有公主傅姆。
是她逾越,竟敢妄图左右公主的行事。
傅姆跪地磕头:“殿下,请责罚我。”
宝鸾扶起傅姆,重新伏进傅姆怀中,柔柔软软的声音又恢复平时娇憨可爱的语气:“姆姆,我怎舍得责罚你?姆姆以后别那么啰嗦,我会更喜欢姆姆的,姆姆是要跟我一辈子的人,姆姆疼我,我也疼姆姆。”
傅姆前一刻还在惊慌失措,这一刻却被少女的撒娇酥得心都化了,恨不得立刻变成哑巴,再也说不出让宝鸾不爱听的话。
公主说得对,她已经是全永安宫最知礼的人,功课也遥遥领先,她不需要任何训导劝诫。
公主是深受宠爱的帝国明珠,本就应该肆意潇洒地活着,何必拿规矩条律拘束她?
天底下的规矩条律,没有哪条是公主该守的。
宫人从外面回来,傅姆继续为宝鸾揉脚,宝鸾朝宫人招手,让人凑近说话。
“送去了吗?”
“送到了,大公主亲自收下的。”
“阿姐有说什么吗?”
“大公主让我转告殿下,多谢殿下的桃花村故事,殿下辛苦了。”
宫人将李青娘为宝鸾绣的各类绣品奉上,有荷包手帕绢袜帔子等。
每一样皆精致秀美,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
傅姆忍不住称赞:“大公主的女红极好,难为她肯为殿下费心做这些。”
公主的功课里,是没有女红这一项的。公主学百书经籍学琴棋书画学骑马声乐等等,唯独不学女红。但公主也是会女红的,可惜绣得丑,轻易不拿针。
傅姆觉得遗憾,在她眼里,宝鸾除了爱吃爱睡不善女红,近乎完美。
像清露公主,和自家公主一比,就被衬得像个草包了。
明明是姐姐,却不能做出表率,逃学打架偷鸡摸狗样样精通。
宝鸾既感动又惭愧,她命人将东西收下来,细心挑选回礼让人送去。
不过是抄了个故事给阿姐,阿姐竟亲自为她绣这么多东西。
宝鸾将自己新得的话本一并送去,又叫宫人询问李青娘,还有什么想看的书,只要说一声,她立马就去寻了来。
李青娘让宫人回话,说没有特别想看的书,若是可以,下次她再遇到袁骛,帮忙问一声,袁二郎那里是否还有新的故事?
傅姆悄悄道:“大公主不会是看上袁二郎了吧?”
宝鸾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被傅姆点醒后方才察觉其中的不对劲。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阿姐连袁二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会看上他?”
傅姆:“我的殿下,不是每个人的爱慕心都是靠相貌决定。”
宝鸾:“可是也不能不看相貌啊,连相貌都不合心意,如何爱慕得起来?总之我觉得不太可能,也许阿姐只是想听故事而已,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傅姆:“袁二郎有什么不好?殿下不想让他尚大公主?”
宝鸾默声。
袁二郎也不是不好。
只是她发现袁二郎和崔莲娘很亲密。
上次崔府游宴,她就撞见他们在花园说话。
崔莲娘脸红红的,不知说了什么,搂住袁二郎的脖子就吻了过去。
她第一次当面瞧见人亲嘴,吓得差点叫出声。
虽然不久之后袁二郎狠狠推开了崔莲娘,但他们两个都亲过了,也许崔莲娘还会亲他下一次。
宝鸾脸颊烧起来,崔莲娘和袁二郎亲在一起的情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晃晃脑袋,郑重表示:“反正袁二郎就是不行。”
傅姆揉脚道:“好好好,袁二郎不行。”
门口又有宫人进屋。
玉瓶慌慌张张跑进来:“殿下,赵妃薨了。”
第51章 ?节哀
赵妃疯了十几年,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上一次清醒,她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和她一样,生得宝石般的黑亮。
他有个凶兽般的名字,叫班哥。百兽之王,唯虎独尊。
他不像她美梦里那般平凡而快乐地活着,他回到了永安宫,冷漠地站在她面前。他和她对视,平静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她的清醒,但他装作不知。他甚至连声“母亲”都没有唤,他唤她“赵妃”。
她心想,或许他是恨她的,恨她将他生下来受苦,恨她一厢情愿改变他的命运,恨她抛弃了他。
她何尝不恨呢?她也是恨的。
她恨家人将她送进宫里争宠,她恨自己爱上了皇帝,她恨皇帝爱她不如她爱他十分之一。
当初寻死婴自焚,未尝没有报复之意。她要皇帝永远记住自己,记住他的蕊娘被人逼死。
说来也是奇怪,她和皇后斗了那么久,临到最后,她对皇后的恨意反而是最轻的。与其说恨,不如说是嫉妒。
她嫉妒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像是永远都不会为皇帝宠爱谁而恼怒,皇后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哪怕好几次被她盖过风头,皇后也从不着急。
她疯了之后,皇后曾来探望她。
那时她短暂清醒,皇后坐在她床边,柔美的面庞透出几分同情:“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能取代我,可惜,你满脑子只有男人和爱情。”
想得到皇帝的爱情,难道有错吗?
她不明白,她想让皇后说清楚,可她不能了,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
人生最后一次清醒,赵妃坐在门边,殿外颓败的土地重新发出新芽。
春日的暖阳洒进屋里,她静静等着宫人将班哥请来。
她还没有唤过他的名字,没有听他喊一声“母亲”。如今她已经不想要皇帝,也不想要爱情,她只想将她的孩子刻进记忆里,发疯时能够梦见他就好。
赵妃想起宝鸾来,她心中充满愧疚,发疯时她曾伤害过这个孩子,她已经是个废人做不了什么,她希望班哥能够替她抵消一些罪孽,好好照顾宝鸾。
赵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忘了该如何咬字,她声如牛哞般练习班哥的名字:“班……班……班哥。”
等他来了,她就能这样唤他。
赵妃等啊等,从正午等到日落,派出去的那个宫人终于回来。
宫人没有带来班哥,带来的是一个宦官。
这个宦官,是太上皇的人。他手里端了一碗汤药。
宦官道:“赵娘子,谢恩吧。”
赵妃死了,死在上巳节后第三天的春夜里。
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宫宴依旧热闹,人们照常为春日的新诗而狂欢。
无人为一个宫妃的逝去而悲伤,他们甚至不记得赵妃是谁。
礼部忙于太子大婚的事,无瑕为一个失宠的宫妃大办丧事。但丧事还是要办的,一切从简即可。
赵妃停棺于朝阳殿三天,前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