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你见过皇太女吗?她身上的病症,是即使远远见上一面都能感觉到的。其实那不是病,是毒。”
“圣上想救她,但没什么办法,幸好我中过一样的毒,可以为她所用。”
“她身边有很多高手,并不忌惮我这个随时都会犯病的人,我的剑在江南或许不错,但在皇宫里太久,它已经不好了。”
江琮知道,这个奇怪的男人的身份,他是青云会的人。
他也知道,青云会和圣上的关系,这些是从父母闲谈的时候得来的。
那是前朝末尾的事,女帝那时不过是叛将一家的次女,她有野心,需要力量,而青云会刚刚建立,需要一点可以依傍的名头。
青云会的主人,同样是疯狂之徒,两个同样疯狂的人如何能达成合作?他们不可能信任彼此。
于是,他们对对方下了不同的毒,解药只在彼此手中,可以定期用来给彼此舒缓,但绝不彻底消解。若有一方反悔,那就同归于尽。
女帝给青云会会主用了什么,无从考证,但青云会会主的礼物已经很明显。它能让人体寒,空乏,日复一日地虚弱。
最可怕的一点,是它会无时无刻令人疼痛,这种痛楚是小刀搅动心脉的一万倍。
两个世上最孤注一掷的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达成一致。
最后,叛贼攻破皇城,还未享受几天好日子,便被自己的女儿亲手杀死在龙椅上面。
她杀了父亲,又杀了兄长,母亲哭喊着阻挠,她也一并杀干净。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站在真正的血泊中间,接受千万人颤栗的跪拜。
这种人,是不能信任和依靠的,她不需要同伴,只需要臣服。
因此,一个剑客对她的爱,显得非常、非常愚蠢。
而更愚蠢的是,他明知一切,还死不悔改。
他消耗自己生命,来成全她的江山,她最看重的继承人在忍受寒毒的痛苦,那他便替她分担承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果解毒失败,那他的女儿——那个拥有着馥郁芬芳的名字的女孩儿,将会继承这至高之位。
女孩儿亲口说过,她不愿意一辈子在这里,她很不喜欢皇宫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童言无忌,他便信了,也为之做出了一点努力。
这些事,在江琮眼里,其实是很可笑的。
他觉得,一个江南来的剑客,甘心囿于深深宫墙里,成为采血试药的工具,而绝多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成全心上人的霸业——
简直是最荒唐的事,人要如何,才会对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
十三岁的江琮这么想,二十岁的江琮站在秋夜中,却明白了这四个字究竟何等分量。
它不仅是心甘情愿,更是胆怯,是迟疑,是深深沉迷后徒劳的叹息。
他如今正像从前自己唾弃的那样,为另一个人的命运而奔波,为另一个人的喜怒而浮沉。他知晓她想去往何处,便尽力成全她通坦的路途。
他做了一些事,有的简单,有的很难,但他没有讲,没有透露分毫。是的,她是个会铭记恩情的人,这一点他看得很透,所以他绝不会以此邀功,让其成为她的负担。
只渴望一切顺遂后,她能带着一点惊喜的表情,亮着双眼问:“这竟然是你做的吗?”
到那时,他可以轻轻绕起她耳边垂落的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情愿,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情愿,所以希望她可以对他报以一点同样的心情。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江琮站在熹园池边,想着他甜蜜而无情的心上人。
昨夜他见了旧友,并用一颗朝中大员的头颅,证明他的力量和信心。而一个时辰前,他站在大理寺刑房,杀了几个人,送了一点话。
这些事从前做过很多,但这是头一次,他提着剑穿梭在地道中时,心中充斥着奇妙的愉悦。因为他知晓,她的未来将和他紧密相关。
江琮已经想好,过几天她回来,他要以什么语气说这一切,他会告诉她,她从没想过的未来,他真的在替她想,她以为会一直踽踽独行的路,其实不必一个人。
青年凝视着池畔氤氲漂浮的雾气,不久的从前,有人从相似的雾中走来,问他在想什么。
那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即使如此,也足够美妙了。
他视线落在雾中,缓缓停留在某个点。
那里正浮现一个人影。
少女走出夜雾,她踏着和那夜相似的露水,隔着池面和他对视。
仿佛情景重现,江琮一动不动,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刀出了鞘,被提在手里,她好像在笑,但又没有在笑。
那双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眸,在非常淡漠地注视他。
这个眼神几乎把他钉死在原地。
第122章 夜潮起
夜风吹。
没有人说话, 只有雾气在缓缓涌动。
少女的脸庞明净素白,在盈盈月色的照耀下,氤氲着剔透光泽。与此相对的, 她的眼神却和月色一样冷。
有什么事不太对, 这显而易见。
江琮从未知道,仅仅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
泠琅终于开口了。
“江舵主,”她淡淡地说,“几日不见,您身体可还好?”
江琮听见自己回应:“尚好。”
他顿了顿:“发生什么事了吗?”
“能发生什么事?”
“为何要这样说话?”
“我不是一直这样说话么?”
“……”
沉默了数刻,枝叶扫拂发出窸窣声响, 江琮举步穿过池畔花丛,任凭夜露沾润衣摆。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身影逐渐清晰, 江琮一边走近, 一边飞速观察与判断着。
她右臂衣袖有许多撕裂, 或许遇上了敌袭, 但除此之外没有大片血迹, 伤得不重。气息还算平稳,表情虽让他心惊胆战,但面色无虞,应该也没有内伤。
五步, 四步, 越来越近。
泠琅仍是那般冷视着他,没有后退, 也没有举刀便刺。这让江琮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发生了什么, 至少还有可以说话的余地——
并没有。
在二人距离仅剩两步的时候,那柄一直垂落在手的刀,瞬间指向他的咽喉。
刀身气流掀动了他的额发,而刀光映衬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
“行了,江舵主,有什么话不必挨过来讲。”
江琮依言停住了脚步,目光丝毫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刀锋,他只凝视她的双眼。
“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问。
泠琅讥诮地说:“这应该是我问你,去年十二月,你发生了什么?”
“你昏睡不醒将近三个多月,究竟是什么原因?”
“你一开始说,那是因为分舵有细作,后来又说,那细作来自皇宫。可是我前天才晓得,这一切都来源于你的自导自演。”
“用心良苦,江舵主,天下谁也不会比你更能伪装了。谁会怀疑一个将死之人?谁会相信你是自愿暴露在危险之中?你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江琮只问:“谁告诉你这些?”
泠琅立即说:“你只需要回答,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琮默然片刻:“是。”
泠琅将刀尖递进半寸,她咬着牙笑:“好得很,我再问你,你是京城分舵主的事,二殿下知不知道?”
“知道。”
“圣上知不知道?”
“知道。”
“你表面上投靠青云会,不得不同圣上作对,实际上他们双方,都对你的存在心知肚明。”
“……”
“说话。”
“是的。”
“女帝知晓前因后果,会主了解这一切,公主更清楚你的过往。他们谁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
“我以为你真的全无选择,原来并非如此,你一直都知道如何做,你根本没那么无助。”
少女讥嘲着开口:“那这些真相,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嗯?”
江琮在这样的语气中几乎僵硬,他说:“我说我本打算讲,你会信吗?”
泠琅说:“你说呢?”
江琮轻声道:“可是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说去剑冢,却从春华门出去,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泠琅气笑了:“你派人盯着我?”
“没有……侯府引信特殊,暗线收集到信息,会自行上报。”
“原来如此,江舵主神通广大,在下万不能及。”
“……”
“怎么了?”
“不要这样。”
“别怎么样?”
“不要这样对我,”江琮说,“泠琅,我并非特意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