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她初出江湖,又碰上了伶舟辞,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快活的女人,连龙椅上的女帝都活得没她随心所欲。
伶舟辞的魔力是很大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如今权力顶端的二人所结识。由她这样的人带着领略江湖,一步步涉足这广阔纷杂的世界,什么时候该客气,什么时候该见血,什么时候可以一语不发,桩桩件件,全由她来教导——
论谁,都会晕头转向。
然而,女孩也不若伶舟辞那般,对世间半分不在意,只为自己率性而活。她会心软,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帮助他人。这些行为,对伶舟辞眼而言,必定是嗤之以鼻的。
那她该像谁?她只能像他。
像他,曾赤诚坦荡,全心全意地相信心中所想,奋勇攀爬云中不见轮廓的山脉,自以为越过它,便能看见金色的天光。
多么幼稚,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爱啊。
他在无数个不能寐的夜晚辗转反侧,对着一墙笑颜喃喃低语,他迫不及待,要他的孩子经历他经历过的一切。
看她前行,给她暗示,令她摧毁,最后一步一步,把她雕琢成他的样子。
这种感觉,比炼制任何一瓶毒药都来得让他迷醉,光是想想那一天的到来,就足够让他喜悦到落下眼泪了。
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去年夏,她找到了只剩半口气的铸师,问出那柄匕首相关线索曾出现在西京泾川侯府。
她不知道铸师这半口气是他特意留的,青云会做事,怎么会留活口。她顺利进了京城,去泾川侯府呆了两天,按照计划,应该查出那只罐子,然后顺着他安排的轨迹,进入到组织之中——
变故陡生,那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素灵真人,竟然算出了什么狗屁生辰,得出了冲喜的狗屁结论,而她铤而走险,为了方便行事,直接入了府。
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不错,像他。
侯夫人黄皖是个愚忠的傻子,自己儿子这么多秘密,竟一丝不知,新娶的媳妇满肚子心思,也半点看不出来。
但狗屁真人和傻子夫人的某一点,他是十分满意的,那就是要新进门的世子夫人每逢三,就去翠屏山上碧云宫参拜。
碧云宫,是青云会直属会主的暗哨。
主持青灯道人,是他众多行走世间的身份之一。
碧云宫当然有青灯道人,只不过有时是道人本身,有时是易了容的另外一人。
那一日,将将开春,寒意料峭,他站在晨雾里,看着少女拾级而上,款款行至他面前。
他终于得以面对这张脸,和这双亮盈盈的眼对视,他的心狂跳不止,眼睛若没有提前用药物作用,恐怕也会赤红如血。
“贫道青灯,已经恭候夫人多时,地上薄冰尚存,行路还请小心。”
“多谢道长,都说碧云宫建有百年,颇有仙宫之气。我刚入山门,便觉心旷神怡,贵观果然清净。”
少女语声柔婉,虽有刻意之嫌,但仍几乎令他恍惚,仿佛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响起,催促或指责,愤怒或埋怨。
那个声音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很认真地听,可惜它再也没有响起过。
时间过得很快,她一个月上三回山,他便有机会和她见三次面。她查东西好似遇上瓶颈,他也不着急,他已经在谋划更深远的东西,不介意这种时光更长久一些。
转眼三月至,春意阑珊的暮春时节,她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说,夫君醒了。
这个消息令他诧异,他原本以为这是女帝昏了头,想动手除去泾川侯府,没想到竟最后放了一马?
所以,那个隐忍阴郁的青年,马上就要和他的女儿朝夕相对了?
他一点也不怕二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他眼下在担心另一件事,少女身上的毒素,到底有多少。
她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陷入没日没夜的疯狂,清醒后看着满地尸身沉默。这种痛苦还是现在的她还无法面对的,他得想点办法,把自己从前配制出的,用于抑制舒缓的药送到她手边。
却不能通过泾川侯世子,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女帝控制,二来,这个人心思深沉至极,若他贸然下达命令,绝对会引起怀疑,万一事态脱离掌控,会很麻烦。
事情拖到六月,他派出了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跟随他们去了明净峰。
返回的消息再次让他意外,她果然带着毒,场面几乎失控,却因世子的控制而及时清醒了。
有多及时?北堂说,不出半刻钟。
这可很耐人寻味,难道她毒素很少,或是年纪尚轻,还没到无法清醒的地步?原因可以有很多,他需要时间想。
第二次失控在深山村寨中,她杀了那么多人,却再次在短时间内清醒,这算是件好事。
却有一件不好的事,她竟然喜欢上那个世子。
是像喜欢什么玩意儿的喜欢,还是情深义重的喜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可以借此做很多动作。
他找上伶舟辞,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在查探泾川侯世子的事。
对方果然在查,并且出言讥讽,说看不住自家女儿。他忍气吞声,只说,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个弱不禁风的世子,夹在朝廷和青云会之间,看似傀儡,其实在夹缝中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他同二皇女关系匪浅,野心绝不会小。
会主要借着伶舟辞的口,把这些告知于一无所知的少女,他期待她会如何面对恋人的隐瞒。
再然后,就是来自于友人的反叛。他让泾川侯夫妇留在山上,顺理成章地,他们见到了来自僧人的戏码。
他无所谓牺牲一个北堂,就想看看,在极端愤怒之下,她到底会不会冲动行事。
若她够聪明,即使察觉,那崩溃之中又该如何取舍。
玄字二三,他手下培养的众多毒人之一,悲惨得没什么新意。但少女心肠软,就像她的母亲,看不得无辜之人的悲惨。
谁都无辜,一心想牺牲自己的北堂无辜,在夹缝和沉重中挣扎,从未说过实话的世子无辜,被迫面对这一切的女孩儿无辜。
而他青云会会主,背负了天下骂名的臭名昭著之人,也是很无辜的。
他迫不及待,要女孩儿走到他面前,把这些年的秘密全部说给她听。告诉她到底该仇恨什么,甩脱什么,他在漫长的孤寂中已经疯过不止一回,她必须来。
他也必须对她说,她的名字是如何美丽,泠琅,它出自于她母亲之手,意味清凉与洁白。舌尖弹动,音调缓缓向上,昂扬而积极,就像他们曾期许过的,她会拥有的人生。
他会说,他和那个名字与秋天相关的女人,曾经多么热切地渴望,她来到这个世间。
第134章 侠之陨
夜风。
夜风吹过少女的发。
她站在暗色里, 面前是一轮残月,和残月下荒芜的山岗。
山岗没有人,只有破碎扭曲的树影, 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墙。
土墙是普通的土墙, 它静静矗立在荒芜中,唯一不寻常的是,残砖断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传说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么鬼火, 只是颜色比较特别罢了。
它是用于邀请她的信号。
她凝视着那明明灭灭的一团青幽,一动不动。
片刻后,没有任何试探,她向墙走去, 每一步落脚不带半点考量,她只是在极其平常地迈开步伐,像平日从茶室走到池畔般随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会发现她其实有所不同。那双总是亮润的眼眸, 此时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脚步, 站在火前, 光映亮了她平静的面容,以及左手提着的,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渗血,一滴一滴砸进土壤, 没有声响。
幽绿光线中, 一道窄窄的石门敞开着,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见几级台阶延伸至深处, 再往里,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没有犹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处用于隐蔽行踪的场所没什么差别,有着坚硬冰冷的石墙和幽冷气息。
月光和湿露被隔绝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风声也听不见,只有十步一盏的油灯在静默地发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这静谧的地下世界,像赴一个杀机重重的约。右手刀尖始终垂向地面,她顺着火光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石板上留下了一点血。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间墙面上挂着一盆燃烧着的火。
她选择了右边,脚步踩在石面的声音微不可闻,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随着前进逐渐拉长,如墨汁流淌。
这片浓黑粘稠之中,却悄然出现了多余的轮廓。
她仍向前走着,刀尖轻晃,似乎对这多余的影子浑然不觉。
前方墙上又出现一盆火,随着靠近,地面阴影渐渐淡去,就在即将到达火光正下方的时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后立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形,瘦长漆黑的人形,因为常人很难长成这副模样。
他站在甬道中央,浑身包裹在墨色中,连双眼都隐没于兜帽下,只能看见其诡异细瘦的轮廓,整个人像宣纸上不慎划上的墨迹,丑陋而惊心。
泠琅不会怀疑,他此时也正看着她,就像方才从岔口开始一路跟随着的那样。
这个对视持续的时间很短,她双目一凛,横刀于前,只听“叮叮”几声,是尖锐金属碰撞于刀面,被弹落后坠地。
漆黑人形再次扬手。
一排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针激射而来。
泠琅再次挥刀,将针尖尽数斩落。一击结束,却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声顺着刀势转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过是转身回砍的一个招式,视线离开又返回,其间差错不超过万分之一息,如此须臾之间,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见了!
此时收势,定会遭受震荡,她这一击依旧砍了出去,刀风尖锐刺入石面,碎石炸裂,轰然一声响。
在这纷乱中,她敏锐地听见,耳后有不一样的声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气。
她就地一滚,不顾石块尖锐,果然,金属触地的铮然之声又起,细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惊疑地看着眼前灯火幽微的通道,很明显,那个人形再次凭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剧烈起伏,掌心早已开始微微发烫,她想起李如海曾经说过的,比东海更东的地方,有另一个国度。
那里的刺客杀手,更善于潜伏在幽暗之中,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烧在身上也不会发出一声痛息,他们的暗器更为复杂,更为无声无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会修炼一种能借着阴影潜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处,必有阴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们的屠戮场。
敌在暗,我在明,若不敢离开光亮,便永远被钳制。要对抗这种对手其实非常简单,把光灭掉。
把光灭掉,同处于相等的阴暗中,他的优势将不再是优势,而你虽然身处险境,但也会多出无限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