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泠琅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发觉自己很想念江琮。
在有意无意地克制多天后,她今天见到了一副关于他的画,竟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还没如何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竟一直表现得这么叫人回味吗?
他说的那个礼物,会是什么东西?
泠琅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她现在更想知道江琮此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也在某一时刻触动,想到了远隔千里的她呢。
她看到白气朦胧的水面想到了他,但熹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相比起来,还是江琮要更辛苦一点。
想到这里,泠琅拨动着水花,露出了一点笑意。
她想得没错,江琮现在的确很辛苦。
行宫的修建已经到关键部分,傅蕊要在地下打造一条隐秘而坚固的暗道,这是她一开始就想做的手脚。
然而,要瞒天过海并不容易,即使行宫掌事权已经落到她手里,但一条地下暗道所需要的人力与材料太多,只要有心注意,便不难觉察。
这个差事便落在江琮头上,他有分舵的成员可以差遣,土木砖石经他的手运出,可称神不知鬼不觉。
常年的不动如山,足以让他暗中进行此事,前一刻还在傅蕊的诗会上谈笑,清雅卓绝,风度无双。下一刻便出现在庭院中,一剑斩落伺听者的项上人头。
鲜血喷溅而出,重物还未倒地,身边侍从一个箭步,将满是鲜血的身躯一把捞住,半点声响都未曾有。
九夏拖着尸体,弯腰告辞隐去了,只留江琮站在原地,慢慢拭去长剑上的鲜血。
这是他杀人之后的惯有动作,即使不急着入鞘,也要甩上一甩,拭上一拭,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有人发现了他这一点,并且评价:“作怪。”
她想到了某种可笑画面:“如果你身陷围困,必须连斩数十人,难道也要杀一个甩一下?这太滑稽了,什么时候让我观摩观摩——”
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尚不熟悉,还在暗中较劲猜测的漫长阶段。他当时心中淡淡,懒得回应争辩。他其实就是那样的,一边杀人,一边抖落剑尖的血,这做起来并不难。
再后来,真的有机会让她看到他连斩数十人的场面。
天上有月亮,她站在屋顶上,而他在对面。漫长的厮杀结束,她纵马穿过空旷长街,隔着深沉暗色疾驰而来。
达达的马蹄在他心上响了很久,少女在暗夜中飞扬的发丝也在他心里停了很久。他们在露水最重的时候亲吻,让晨风和鸟雀都听见。
她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看到了——你刺出去,收回来,然后顺势一弹,反身再刺。”
“居然没我想得那么滑稽,还挺好看?”她喘着气,咬上他耳垂,模模糊糊地道,“你做什么都很好看,真的。”
她毫不吝啬地用这种话撩拨他,而他的心境,也同当初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他原来可从不会庆幸自己什么时候好看。
时间太快又太慢,那个人来了又走,他已经没能见到她很久,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无法停止想到她,在种种猝不及防的间隙,譬如此刻,离席杀人的短暂险要时分,也无法例外。
向来引以为傲的耐心和忍性,在这点上面果然毫无作用。
江琮收剑入鞘,手腕微微一翻,将凶器抛入芳园葳蕤深密的花丛中,接着离开。
折返,穿过幽深精致的回廊,花厅气氛仍旧热烈,满席贵胄,最尊贵的那位端坐在上首,向他投来一瞥。
江琮遥遥鞠躬,再起身时,那人已经将目光移开。他从容微笑,缓步入席,一切安然无恙。
从离席到归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没人瞧出半点异状。
女帝也是一样。
人都有疲老的时候,而年少征战,弑父杀兄,腥风血雨中坐拥万里河山的傅珏,似乎要比别人老得更快一些。
她野心从未收敛,手段也愈发利落,只是到底不如从前敏锐了。
七月雪折磨了她大半生,如今身体上的毒解了大半,心中的毒却迟迟无法消弭,成为挥之不去的隐痛。
它无时无刻提醒她,冲动与疯狂的后果。
那时她很年轻,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敢做出那样的交换。但现在不同,她拥有了一切,已经不敢轻易再赌。
青云会注定只能永远藏匿于暗处,这是她做过最狠厉也是最正确的决定,她为之付出了代价,却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因为天下不能留有那样一个人。
赤诚,坦荡,拥有反叛的决心,和煽动一切的能力。
这太危险了,当天下成为傅珏的天下,她绝不允许还有这样的存在。需要的时候,是左膀右臂,不需要了,便抹杀得毫不留情。
她这一步走得很险,但回报非常高。青云会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它失去了最初的本质,便同死去无异。
但真的要把它彻底毁坏,傅珏是舍不得的。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力量,炸掉整个春华门的春秋谈,曾经足以扭转乾坤的凝聚力。这个庞大的组织,在失去信仰的如今,却依旧在运转存活。
她的王朝还有别的版图要征服,她从始至终,要的是这份力量为己所用。
所以,即使明知秦浮山命不久矣,傅珏却迟迟没有斩草除根,她在等待一个契机。
当在摇光涧底下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便知道,契机已经到来。
那张熟悉的脸,迟早会再次来到她面前,她会亲口告知一些事,一些只有她清楚的事。
谁试图救万民于水火,谁渴望打碎一切建立新的秩序,谁拥有熊熊燃烧的火一般的热情,最后却冻毙在了风雪里。
那个在漫长的孤寂中近乎疯狂的男人,只不过是守着他爱人留下的基业,他在用这种方式为她立冢,为她守陵。
他背负了所有骂名,在黑暗中茕茕苟活,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直到可以接替一切的人终于出现。
傅珏也在等,等那个人找上来,她一定会来——她和她母亲的的眼神很像。
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永远不会停止,不会甘心。
第142章 终时曲(中)
暴雨如注。
水线从高空坠下, 穿过禁城上方的夜空。
这是当朝皇帝的寝宫,丽德殿。它有些特别,以千片琉璃瓦作顶, 是前朝的宫殿, 每当这个时候,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总比别处要清脆些。
傅珏爱听这个声响, 它能让她镇定。即使当初有人劝告,琉璃易碎,以丽德殿作为寝宫不妥,她也全然不在意。
天命之人, 不畏惧这些。
历史上不乏身深信鬼神的帝王,但她不会是其中之一,即使天下都以为圣上厌佛喜道, 但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女帝喜道, 不过是喜它事少。
皇帝总需要点东西沉迷其中才正常, 美色、诗歌或是骑狩。她选了一件最不耽误时间的爱好, 便是修道。礼佛还需抄经祝拜,她修道,只修个清静。
譬如今夜,雨脚如麻, 雨声烦乱, 但她只感觉到清净。
灯油添了三巡,奏章已经批览完毕, 傅珏坐在案边, 却没有起身。
她在回想白日里收到的那封密信, 密信内容关于她最看好的那个女儿。
傅蕊。
不是曾被当着群臣夸赞“此女类朕”的长姐,也不是年少满腹经纶,能同当朝宰相辩论几十回合的小弟。傅珏看重的,从来只有傅蕊一个。
她要选择的皇嗣,必定要最能坐稳这个位置。
长女只因解毒而生,再怎么医治,也很难活过三十。小儿子心性柔善,年岁也小,她没有时间等待他成长。
这个从小便学会藏拙的次女,是傅珏一开始就寄托了厚望的人选。
傅蕊固然有很多缺点,不够漠然,有些懒散,某些事情上表现又的太过天真,最重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
对于这些棱角,傅珏是很有耐心把它们一点点磨掉的。
她杀了设计让女儿一遍遍看见长姐病痛发作的模样;让她得知生父下落,又让他死在她面前。
为数不多的童年好友被傅珏用上毒药折磨,那个费尽心思想掩藏的恋人,也被十分潦草地杀死,尸体让众人都看见。
在这种调动下,再怎么温顺无争的人,也该被激起一点渴望。
对权力的渴望。
有权力,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东西。
傅珏当然知道更简单的方法,一道圣旨下去,傅蕊恭敬领命,等她百年之后接替皇位,无功无过的一生。
但那不是傅珏想要的,一个崭新的王朝即将迎来它第二位拥有者,如果它想要长久延续下去,这个角色至关重要。
她不能太冲动,像她的母亲。也不能优柔寡断,像她那个早逝的父亲。更不能全无斗志和野心,那样她会守不住任何。
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她不需要一个谨慎保守的平庸继承人。
女帝知道怎么□□自己的雏鹰——推下悬崖,一遍又一遍,让她在利风中丰茂自己的羽翼。
即使那样会点有不好的后果,譬如被怨恨,那也无所谓。傅珏并不觉得一份美满的亲情能给注定拥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少好处,她就是这样过来的,深知什么才是最好。
平心而论,在培养傅蕊这条道路上,傅珏几乎算作呕心沥血。
她调动她的野心,给她一个前行的理由,连忠心耿耿的伙伴都有她从中促使,甚至还为她在谋取一份连傅珏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过的力量。
青云会迟早会归顺于朝廷,即使到时候,这朝廷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傅珏,但它终究也姓傅。
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图在得到青云会那样的助力之后,将会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宽远。
这一点,傅珏的觉悟倒十分高,比她当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亲要好不少。
灯油又添了一回。
侍女来去无声,手脚轻捷地好似夜中野兽,不会惊动一只草虫。
傅珏抬起眼皮,看向灯前添油的身影,这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侍女,是她的暗卫之一。
她看着对方的动作,倾注完灯油之后,执起一把小剪。咔嚓一声,灯花被剪下,灯芯只余寸半。
做完这些,侍女恭敬俯身,问询还有何事要做。
过了片刻,傅珏说才没有,并让她下去。
侍女却没动,她弯着腰,又问了一遍。
傅珏笑了,她并不为这份违逆而动怒,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暗卫在为何而固执。
她缓声:“无妨。”
侍女终于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