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是应该得意,刀者的女儿,拥有天下最负盛名的武器,入海刀法也耍得熟稔无比,从一开始,江琮就知道她以此自傲。
这并没有惹人讨厌,相反,他觉得这份骄傲在她身上十分的好。
他甚至能想象她在面罩下会露出怎样的笑,唇抿着,唇角微勾,显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江琮落到她身边,却听见对方好奇发问:“那你的剑呢?”
“我的剑?”他重复了一遍。
“就是——”少女耐心解释道,“它也不是什么平常易得的家伙罢?”
“为什么?”
“哼,你当我不识货?虽然它瞧起来平平无奇,但剑身很薄锐,同你出招的路数十分契合,就好像量身打造一般。”
二人已经又来到白鹭楼外,在推门之前,江琮到底说了点真话。
“这不是我的剑,”他淡声说,“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泠琅说:“别人的剑,的确不该由你取名。”
“但我晓得,它同云水刀倒是有些渊源,”江琮的手放在铜扣上,垂首注视她,“它们皆出于铸师之手。”
“它起初是一件废弃品,铸师想铸出一柄薄而轻的剑,它稍重了些,他并不满意,想将其毁掉……但周厨子拦下了他,加以反复锻造,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周厨子投身青云会,带来了这柄剑,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我手里。”
“它最初的名字早已无人知晓,我只叫它无名。”
直到进门,上楼,苍耳子满脸堆笑地奉上根本不会被人饮用的茶盏——
泠琅都还在想这番话。
那把剑,出于名满天下的铸剑世家,锋锐与硬度皆是世间罕有,在对的人手里,剑气能如寒洞冰凌般凌厉凛冽。
然而到最后,却只能出没于暗暗长夜,以无名二字概括罢了。
她凝视着座椅上的青年,他的面容隐于遮罩之下,连双眼都覆盖在兜帽下的阴影里。他在听苍耳子侃侃而谈,自己静默得像座不会作声的山岩。
苍耳子说:“周洛其人,乃铸师谷当年最杰出的二名弟子其一,他的师兄周渭,后来成功继任,成为了下一代铸师。至于他自己——”
“因为一些理念上的冲突,周洛离开铸谷,在江湖上闯荡一段时日后,加入了青云会。”
苍耳子说完,顿了片刻,似乎等着二位听者表露惊讶,可惜什么也没等着。
那位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岿然如山,而他旁边的姑娘,一双眼只盯着他瞧来瞧去。
苍耳子便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飞快道:“十五年前,他叛会而出,自此不知所踪,生死难卜。”
“据在下调查,他早年间在江湖上虽行事低调,不欲与人往来,但仍有几位至交,其中交游最多,互赠过不少礼物的,是——”
泠琅了然,她就知道,在众厨子面前话少孤僻的周洛,在面对江湖中人的时候未必这样。
只是左等右等,却等不来苍耳子的下一句,她皱起眉,就要行叱骂之事,却听对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七天时间,太过紧急,在下只查出了一位,”苍耳子勉强道,“这位的来头不小,同周洛的渊源也最深,能打探到这么多,已经相当不易。”
泠琅不耐道:“能不能一次性讲干净?”
“是,是明净峰的现任掌门,顾长绮。”
泠琅一愣,虽然他说来头不小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哪儿能是凭“不小”二字便能概括的?
天下剑宗明净峰,凡是学剑用剑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
它以一套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傲然于世,每年想要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然而明净峰行事孤高,多数人只能沮丧而归。
当今掌门顾长绮,更是一身绝妙剑法,年轻时曾单挑西域三侠,让那三位气势汹汹地来,衣衫褴褛地走,自此传成佳话。
泠琅狐疑道:“真的假的?”
苍耳子立马赌咒发誓:“虽然在下从前的确利欲熏心,行了错事,但保证消息可靠度是白鹭楼之根本,纵使给我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面说谎啊!”
泠琅摸着下巴,瞧见他面红脖子粗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质疑的话。
她在想,难道这回要远赴江南,去拜见那遗世独立的明净峰了吗?
半个时辰后,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自然要去。”江琮站在房顶上目不斜视。
泠琅迟疑道:“是我,还是你?”
“是我们。”
“可是侯夫人那边用什么理由?你今天才说身体不好,明天就说要远游了,也太……”
“没用理由,就制造理由,”江琮垂下眼,“夫人,这不就是该你表现了吗?”
第39章 新鲜感
江琮的想法很简单。
他脉象奇诡, 任凭哪个医者来诊治都会得出时日无多的结论,即使如今已经平安渡过年初那场风波,一切行动全然自如, 但若要请人来看, 依然会觉得他危在旦夕。
他需要借来一点手段,来营造出健康的表象,让侯夫人以为他的确好了许多, 从而顺利离开京城。
泠琅听出了什么,她重复一遍:“一点手段?”
江琮温声:“自然得劳烦夫人出手。”
泠琅笑了:“我把夫君从半死不活中点化,现在还得送佛送到西,要屡次进献真气了?”
“互利互惠罢了, 难道你不想晓得周洛到底为谁铸造的匕首?他自称是得了青云会的命令,酿酒和造匕首都非他所愿,更不晓得是谁需要——”
“这些话, 他这么说, 夫人便都信了吗?”江琮侧过头轻声问。
泠琅平静地说:“没有全信, 当时想着晚上再问, 可惜这一切都被你搅黄了。”
江琮叹气:“我也未曾想到, 圣上的爪牙竟跟来了玉蟾山。”
“你是京城分舵主,难道不能在青云会里面查一查,周洛到底哪些话是真的?”
“京城分舵主,当然只管京城的事。更何况, 当年他还在青云会做事的时候, 我或许还在玩泥巴。”
泠琅默然:“你果然会玩泥巴。”
江琮微笑:“夫人应该知道青云会的特异之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所以能在暗处窥藏, 同它的运转方式是分不开的。”
风忽得变大, 卷掠过夜空, 他头上兜帽被吹落,露出那双薄淡温柔的桃花眼。
“我从未亲眼见过主上,”他的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到泠琅耳中,“哪怕是任命之时,也是隔着数道帐帘参拜。后来若有任务,也是派青云眼来交接而已。”
“这决定了只能由主上来找我,而我是无法轻易联络上他的。就算我知道有人明天就要放火,也没办法告诉他。”
“付出一点效率,换来绝对的安稳,就是藏匿青云会的代价。”
泠琅的思维却很快:“这么说,你们十二个分舵主能掌控当地青云会设立的种种暗点,平日里又没有上司来严加管束。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算作土皇帝、地头蛇了?”
江琮微笑:“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渭北分舵主前年在组织名下的酒楼里欺辱了女子,他的死讯传到其他舵主耳中时,才将将过了三天。”
“你们这些人,只有谁死了,才会将真实身份暴露在内部?”
“姑且算,尤其是这种可以杀鸡儆猴之辈。”
泠琅摇头:“奇怪了,你既然能掌管整个京城青云会的力量,怎么什么事都你自己亲力亲为?”
“从前不会,但这次醒来后就尽量自己行事了,”江琮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至于原因——夫人聪慧,不会想不出来吧?”
泠琅凝望他月色下乌黑的眼眸,想从那点温和笑意里找出点别的来。
她试探道:“你怀疑……有内鬼?”
江琮颔首。
“怪不得……你虽然经脉有异,但那根本不影响你的身体,反成你藏在府中装病的借口。”
江琮没有否认。
“所以,这次险些醒不来,其实是内鬼暗中做的事,完全在你计划之外?”
江琮抚了下掌:“便是如此,在查明之前,除了九夏三冬,我尽量不会再指使其他人。”
泠琅问:“青云主让你调查春秋谈之事,你如今有了眉目,想禀告也是没有门路的?”
“没有,只能等他想问我的时候。”
“那会是多久?”
“或许半年,或许明天。”
“他到时候怎么找你?”
“可能一觉醒来,他的青云眼在床头站着。可能在池边煮茶,那人又从水里钻出来。”
泠琅好像被噎住:“你在开玩笑?”
江琮淡淡地说:“没有。”
“为他做工,真够累的。”
“是啊。”
泠琅不说话,只是不断拿眼睛瞥他。
江琮轻笑:“想知道我在青云会的原因?”
泠琅重重点头。
“就算说了,那会是真话吗?”
泠琅老实说:“不会,但万一呢?”
江琮柔声道:“的确可以说,只要夫人也坦诚一点,比如说——路引上写着夫人是滁州人士?那是真的吗?”
泠琅痛快地说:“假的,我根本没去过滁州。”
江琮接着问,声音低到有了诱哄的意味:“那夫人随着刀者一直归隐在哪儿?他已经故去这么些年,你今年才来的京城,那从前都是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处?”
泠琅仰着头笑:“夫君,我就问了一个,你想问的也太多了罢?”
“可我都想知道。”江琮十分无辜地反问。
泠琅哼了一声,不再回话,她转过身,轻轻行在高窄的屋脊之上,此处足有三丈高,但她的脚步如踏在地面上一般灵活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