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出来一整日, 玉珠本该尽早回家,可想着吴十三这些日子帮她料理云恕雨,她还给人家一顿好骂, 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 再加上按照之前的约定, 正月初一,也就是后日, 吴十三要出发帮她找孩子了,所以说什么都得好好酬谢一次这男人。
几经考量, 玉珠又和福伯商量了几句, 决定在福伯的家里亲自给吴十三张罗桌饭。
约莫戌时,一行人赶车到了草堂巷。
巷子里住的都是老街坊了, 有几个顽皮小孩打闹,手里攥着枝线香,捂着耳朵点燃炮仗, 将马儿惊吓得阵阵嘶鸣。
到地儿后,玉珠下了马车,今儿后半晌在车里窝了许久,乍舒展开腿脚, 再呼吸几口深冬的清冷, 顿感浑身都畅快, 扭头望去,那个吴十三面无表情地从巷子尽头走来,他手里攥着剑,一脸的不情愿,仿佛并不太想在家中用饭似的。
“吴先生。”玉珠屈膝见了一礼,满面堆笑:“真是劳烦先生走了这么远的路,妾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吴十三其实并不累,甚至有点兴奋,但装作很困的样子,大大地打了个哈切,弯腰捶打发酸的腿,不高兴地嘟囔了声:“在外面酒楼吃顿便(biàn )宜饭不是很好么?这么晚了,非要开火做饭,麻烦。”
玉珠掩唇轻笑:“酒楼的饭再好,也不如家里做的香,再说明日就过年了,理应给先生张罗一顿哪,也好表表妾的歉意。”
“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银子。”
吴十三撇撇嘴,佯装十分不满,心里却充满了期待,也不晓得玉珠会给他做什么。
玉珠笑道:“改日妾在最好的春一醉酒楼给先生摆十桌八桌,但是今儿咱们吃饺子,早上璃心出门前发了面,待会儿就剁个馅儿,包起来很快的。”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他最喜欢吃饺子了!
“行吧行吧。”
吴十三双臂环抱住,淡漠道:“就不是很懂你们汉人,非要在面皮里包肉馅儿,多麻烦,还不如直接吃大饼啃肉。”
这时,惠清大师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我们汉人的传统,过年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节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每一种美食都有历史和故事,十三,正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原时日久了,你就习惯了。”
“正是呢。”张福伯牵住马缰绳,笑着打趣:“你既入了汉地,就要慢慢学习我们汉人的礼义,这样才能融入。”
说话间,福伯牵着马往后巷走,抻着脖子吩咐:“心儿,你赶紧回家里生火,大师上了年纪,夫人最近身子弱,都受不得寒,爹爹去将马拴好,喂点草料。”
“嗳。”璃心答应着,从怀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一蹦一跳地朝上房去了。
吴十三默默地跟在玉珠后头,借着微弱月光和雪光,四下打量着。
大门上贴了门神,小院子还算宽敞,打扫得非常干净,上房墙根下立着男人和女孩儿洗好的鞋,角落里搭建起个小棚子,里头堆放着炭和柴。
好奇之下,吴十三疾走两步追上玉珠,轻声问:“张福伯家里没旁人了?他是你的陪嫁老奴,夫人你这么阔绰,怎地都不给他买俩丫鬟伺候?”
玉珠微微侧过头,小声道:“福伯妻子去世多年了,我总想给他说门亲事,他不愿意,怕后面的媳妇苛待璃心,就没再续弦。其实福伯也算不得我的仆人,他和女儿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离开陈家,只不过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在我那里做事罢了,头先我在家里挑了几个可靠老实的仆人给他,他都笑着推了,说自己有手有脚的,用不着旁人服侍。”
吴十三哦了声,没再发问。
他站在院子当中,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往上瞧,璃心抱着柴火炭盆跑回上房,掌灯生火,惠清大师仿佛和张家很熟的样子,自顾自从墙角拿起大扫把,又开始哧哧哧地扫雪;
往左瞧,福伯将马儿从后院拉进来,从厨房拎了捅水出来,浇在马身上,用长柄猪鬃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马背;
往右瞧,玉珠快步进了厨房,她将外头穿的厚披风脱掉,又将把头上、腕子上戴的首饰除去,挽起袖子,烧水洗菜、挑肉剁馅儿。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吴十三对“家”这个字很陌生。
他觉得自己如同代号信天翁一样,是向往自由的海鸟,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好不快活,他从不羡慕旁人夫妻恩爱,也不喜欢被家庭困住手脚,他喜欢刺激血腥的日子,不参与极乐楼里宗主和二师兄的权利斗争,也不太过追求财富美色,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无聊了就去赌坊豪赌。
没人能束缚住他,宗主不能,戚银环更不行。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飞倦了,想找个枝头栖息下来。
吴十三扭头朝厨房里望去。
玉珠这会儿正在剁馅儿,小肉渣不慎飞到她眼睛里,她满手都是油污,只能用袖子略擦擦,没想到却把碎肉沾到头发上,气得扁着嘴哼了声。
吴十三唇角上扬,她真可爱!
他亦挽起袖子,走到厨房对面的小棚子里,弯腰拾起斧头开始劈柴。
那边正刷马的福伯瞧见了,忙挥着湿透了刷子喊道:
“先生快放下,您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干活儿的。”
吴十三刚准备说闲着也是无聊,没想到老惠清却抢先一步,笑道:“无碍的张施主,十三正在随老衲学习佛法,他在慢慢摒弃过去的恶习,这样辛勤干活儿是好事。”
吴十三狠狠剜了眼惠清,你当我喜欢干活儿?我分明是为了能看见玉珠。
吴十三往手里呸了口,扬起斧头,卖力地劈柴,心里骂了十几遍秃驴,同时借机偷摸往厨房里瞅,别说,玉珠做事儿还真挺麻利的,十分熟练地擀皮儿包饺子,他不禁想入非非,若这个院子是他的家,玉珠是他的妻子,那该多好,只可惜啊,她是陈二爷的妻子……
这时,厨房里的袁玉珠瞧见吴十三正在劈柴,她虽笑着,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和这脾气很坏的杀手套近乎,随便聊着家常:“妾身准备了大葱羊肉馅儿,先生忌不忌口呢?”
“都行。”吴十三头也不抬地冷冷道。
玉珠松了口气,笑着问:“先生喜欢吃干饺子还是湿饺子?”
吴十三淡漠道:“有什么区别?”
玉珠笑道:“干饺子是蘸陈醋,湿饺子泡进酸汤里,连汤带水儿地吃。”
“那不都是吃饺子?”吴十三撇撇嘴:“你们汉人可真麻烦,吃个饭怎么这么多事!”
玉珠语塞。
她发现同这男人沟通真的很困难,估计还是生气晌午时,她误会他杀人那事吧,怎么这般小气,不是都跟他道歉了么。
吴十三心跳得极快,偷摸瞧去,玉珠这会儿眉头紧蹙,低头专心包饺子,好像有点不开心。
怎么,是不是他刚才态度很差?可他真是害怕太过健谈热心,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厌烦,咋办,她是不是不想同他说话了。
“先生今年多大了?”玉珠笑着问。
“二十四。”吴十三脱口而出。
“那您比我还大一岁哩。”玉珠莞尔,柔声问:“先生难道就没想成个家?”
“没合适的。”吴十三脸发烧,斜眼偷偷看玉珠。
玉珠没多想,笑道:“那过后妾身替先生留心一下,若是有好姑娘,一定介绍给你呀,到时候您帮我找回孩子,我再当媒人帮你去提亲,哎呦,简直是双喜临门哪。”
吴十三忽然生气了,一把将斧头扔到地上,闷头朝上房走去。
玉珠吃了一惊,忙跑到门口,望着吴十三高大的背影,问:“先生您做什么去?”
吴十三头也不回,冷声道:“累了,睡觉!”
玉珠楞在原地,怎么又生气了,她哪句话说错了么?
第27章
玉珠回到陈府, 已经将近子时了,意料中, 良玉和几个心腹婢女、嬷嬷早都在小门那边等着了。
因到年跟前了, 陈府各处都擦洗打扫得非常干净,大红灯笼高挂在游廊,离得远看, 仿若一条扭动身子的红龙。
玉珠怀里抱着滚烫的手炉,大步行在花园小径上,虽有婢女们陪伴, 可如此深夜, 风呜呜吹来, 犹如鬼哭,还是蛮瘆人的, 她不由得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寒颤。
今夜在福伯家摆宴, 也不晓得哪句话得罪了那个杀手, 整晚都臭着张脸,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福伯给他敬酒,笑呵呵地说之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莫要放心上。
这人冷着脸拒绝, 理由是自己喝完酒就会污言秽语,肯定会得罪人。
紧接着,这人又说自己不喜欢吃汉人的饭,只是略坐一坐就走, 可当饺子上来后, 他吭哧吭哧吃了三大盘子, 满共包了一百只饺子,他一人吃了七八十。
想到吴十三,玉珠不禁摇头笑笑,真是个怪人,不过这次云恕雨事后,她觉得他也没么讨厌了。
玉珠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心里祈祷:希望此番吴十三出去找孩子,一切都顺利!
此时,花园的黑暗处,吴十三正躲在假山背后偷看,那会儿从福伯家中吃过饭后,他借口心情很差,要出去豪赌一场便先走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巷子里,等玉珠回家的时候跟在后头,没旁的缘由,因为当年六师兄的妻子就在家去的路上出了意外。
他不想他的笨头鱼朋友也出事。
吴十三身子斜倚在假山上,笑看着玉珠对月祈祷,清冷的月光撒在她身上,犹如给她穿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真美!
没想到她的手艺会这么厉害,做的饺子可真好吃,唉,没吃够,什么时候再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呢。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颗玉珠送他的小核桃,指尖轻抚着上面的纹路,苦笑:你呀你,怎么能给我说媒呢,哪个女人能取代得了你呢。
正在此时,吴十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瞬间警觉起来,手攥住剑柄,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妇人,为首的那个衣着甚是华贵,戴着镶了红宝石的金凤,瞧着像是主子。
这边的玉珠也发现来人了。
她往前望去,原来是大嫂子陶氏,陶氏穿着牡丹红披风,饶是在这半夜巡院,都化着体面的妆,她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得力男女仆。
“大嫂子。”玉珠屈膝见礼,低下头礼貌地微笑,带着奴婢们让出条道,她并不想和这女人啰嗦。
“呦,弟妹回来了哪。”陶氏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拉住玉珠的手,故作诧异:“呦,这手怎么凉的跟冰似的?”
“这几日得了点风寒。”玉珠抽回手,颔首微笑,“嫂子若是没事,妹妹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
陶氏笑着点头,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对了弟妹,二弟出去替王爷巡粮了吧,从前你总闷在自己院里,怎地二弟一走,你也出去一整日不着家呢?”
玉珠头皮嗡地一声发麻,按捺住火气:“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哪。”陶氏轻抚着手炉,若有所思一笑:“知道的呢,说弟妹是洛阳第一女善人,常在外头派米施粥,比咱家那俩做生意的郎君都忙呢,不知道的…”
陶氏暧昧一笑,斜眼觑向玉珠:“还以为弟妹外面见什么人了。”
“你意思说我偷人了?”玉珠终于绷不住,冷着脸,瞪向陶氏。
“我可没这么说,妹妹你误会了。”陶氏掩唇浅笑,眸中满是挑衅之色。
玉珠愤愤道:“我袁玉珠堂堂正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受不得让人半分污言秽语,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儿上午去王府拜见王妃,下午去广慈寺了,方才就是惠清大师送我回来的,门口上夜的小厮管事可都瞧见了。”
“是是是。”陶氏忙上前来扶住玉珠的胳膊,笑道:“弟妹你长得漂亮,办的事更漂亮,听说你最近一封一封拜帖往王府里送,这不,今儿下午崔公公特来将福浓领走了,说是要给她找了个好婆家,而那个云什么雨的花魁娘子也莫名其妙失踪了,啧啧啧,如今整个洛阳怕是都传遍了,弟妹你这手段真真是厉害哪。”
玉珠胸闷得厉害,刚准备理论几句,忽然觉得没必要。
她一把抽出自己的胳膊,上下扫了眼陶氏,冷笑道:“旁人家的事,关嫂子什么事,嫂子若实在是闲,那就请去管管大哥哥跟前那七八个姨娘外室吧,告辞了。”
说罢这话,玉珠转身便走。
陶氏吃了瘪,气得眼睛都要下刀子雨,忙要追上去理论,冲玉珠的背影喝道:“我是长房长媳,管着这个家,你行为不端,让陈家被人笑话,我还说不得了?”
这时,一个嬷嬷忙拉住陶氏,低声劝道:“奶奶莫要生气,她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有什么规矩,若是大爷晓得您大过年的和她吵,又该生气了,忍忍吧。”
“他生哪门子气?!”
陶氏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剜了眼远去的袁玉珠,咬牙恨道:“如今老二两口子被王爷宠着用着,他眼红的都要滴血,成天到晚尽跟我寻气,有本事自己争去抢去,也花关系、找门路、营造好名声,在王爷跟前讨个巡粮使啊!”
陶氏一想起自己侯门闺秀,嫁到陈家这摊浑水里,眼瞅着年近三十,肚子鼓起来的不是孩子,全是气,越发委屈了,明儿过年,人家老二外出做大事,她丈夫呢?这半夜还不回来,也不晓得睡在哪个小浪货床上了。
陶氏一腔怒火没出发,便全发在玉珠身上,一边走一边骂:“穷酸秀才家出来的雀儿,还妄想着和我并排站,成天到晚打扮成个妖精样,说是去广慈寺,指不定去哪儿浪去了,也是奇了,我看她长得也一般哪,怎么是个男人见了她就被迷住了,不让妲己褒姒的祸水,今儿出去一整日,指不定跟王爷……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