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等等!”
玉珠出声,喊住了男人。
吴十三并未转身,轻声问:“夫人还有什么事?”
“那个……”玉珠搓了下发凉的胳膊,“吴先生能不能稍微等一刻钟?”
吴十三脱口而出:“可以。”
玉珠望着男人萧瑟的背影,女人弯腰将门口的食盒和麻将捞起,退回了兰因观。
其实,她早都在观里等着了,也早都发现吴十三上山来了,犹豫了良久,在昨晚一模一样的子时,这才打开大门。
玉珠拎着麻酱快步进了小厨房,灶里仍烧着火,锅中的滚水咕咚咕咚冒着泡,她有条不紊下了面,待煮得差不多后,赶忙捞出来过了几遍凉水,将凉面全都盛进大海碗里,往上面撒上早都准备好的葱姜蒜和麻椒面、花生碎、花椒等调料,用滚油浇了一遍,将香味激出来后,又淋上麻酱。
随后,她将一叠辣萝卜、清炖笋,还有锅中炖得烂乎的肘子端出来,全都装进空食盒里。
等做好这些事,玉珠深呼吸了口气,拎着大食盒走出了兰因观。
这会儿零星下着几点小雨,还像昨夜那般,吴十三坐在最底下的那层青石台阶上,双臂环抱在胸前,腰板挺得直直的,活像尊泥俑。
玉珠摇头笑笑。
吴十三早都闻见股饭香肉香,而此时,肚里的五脏庙也不争气地吹锣打鼓,发出令人尴尬的叫声,男人俊脸顿时通红,忙弯下腰,双手捂住肚子,故作痛苦地冷冷解释:“我最近酒吃多了,胃疼。”
“用过饭没?”玉珠忍着笑问。
“没。”吴十三忙扭头望着她,可怜巴巴地答。
“转过身去。”玉珠轻声呵斥了声。
“好。”
吴十三吐了下舌头。
他用余光瞧去,玉珠走到他跟前,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摆在台阶上,雨后的夏夜还有些微凉,肘子上冒出丝丝白色热气,不偏不倚,直侵袭他的鼻子,而那麻酱凉面看起来更是色泽诱人。
“这是你给我做的?”吴十三惊喜地问。
玉珠“嗯”了声,将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从食盒里将酸笋汤和小菜端出来,做完这些事后,她退到台阶最上面一层,默默坐下,笑道:“吴先生当日又是买浴桶,又是连夜往观里挑水,我就算再铁石心肠,也得报答你不是?”
吴十三抿唇一笑,端起凉面就吃。
“要搅拌一下,面最底下还有菜。”
玉珠抻长脖子嘱咐,看着他狼吞虎咽吃面的蠢样,她掩唇偷笑,但说话的时候,又是冷冷淡淡的,“吴先生别噎着,若是不够,我再给你下点。”
“够、够。”
吴十三废了老大的今儿才将口中的面全咽下去,谁知噎得他心口子疼,他忙锤了好几下,又咕咚咕咚喝了数口汤,才冲下去。
“好吃!”吴十三夹了筷子辣萝卜,喜得鼻头发酸,辣的眼里冒汗,原来她让他买麻酱,是想给他做凉面,男人笑道:“没想到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这么会做面。”
“我以前在闺中经常干活儿的。”玉珠嗔了句。
她从荷包里取出根绳子,比对着吴十三的背,量他的肩宽、身长,默默在心里记下尺寸,发现跟前的青石台阶上有个模糊的泥脚印,她横了眼那大快朵颐的男人,又量了下脚印。
“香!”
吴十三很快就吃完了面,用肘块将碗底的汤汁全都蘸着吃光才算好。
他简直不敢相信,玉珠居然会对他这么好,忙扭头看她,谁料发现她吓得忙将什么东西藏到袖子里,脸颊也微微发红。
吴十三小心翼翼地问:“你藏什么?”
“没什么。”玉珠手紧紧攥住那根线,态度依旧冷若冰霜,下巴朝前努了努,命令:“转过去。”
“哎。”吴十三听话地扭转过头,这次,他不敢再狼吞虎咽,小口地品尝清炖笋子,珍惜和玉珠独处的好时光。
蓦地,他想起昨晚戚银环说的话,眉头微微皱起,柔声问:“我有个朋友,她说你之所以允许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说你想叫我替你卖命、送死。”
玉珠抿了抿唇,问:“那万一你的朋友说得是实话呢?”
吴十三身子一震,他猛地回头,望着女人明艳娇媚的脸,粲然笑道:“能为你死,这辈子值了。”
第56章
昏黄幽暗的灯笼光下, 吴十三那张俊美邪气的脸近在眼前,玉珠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沾了点酱渍, 他只穿了件单衫, 坦露出结实胸膛,不像那些粗野武夫似的长满毛,他很干净白皙, 那如铜钱般大小的粉晕若隐若现。
玉珠忙别过眼,冷着脸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掷给男人, “擦一下, 满嘴的油污, 脏死了。”
吴十三错愕地盯着女人,忽然咧唇开心地笑了, 捡起帕子却没舍得用,而是用袖子擦了几遍嘴。
玉珠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冷漠道:“转过去!”
吴十三悻悻地耸了下肩, 扭转过身,接着吃菜。
这时, 玉珠无声地松了口气,暗骂吴十三这番邦蛮汉说话太过直白热辣,总是将人弄得不好意思。
夜实在太安静, 夏虫也懒得窃窃私语,这男人的咀嚼声有规律而缓慢。
玉珠双腿并拢住,手指在膝头画圈玩儿,抬眼望向吴十三的背, 讥诮道:“你那个朋友是戚银环吧, 想必她在你跟前说了我不少难听的话吧。”
吴十三笑着“嗯”了声, 端起酸笋汤喝了几口,“她因两个多月前找了你麻烦,被王爷吊着打了一顿,心里怨气大,再加上杀人太多,心里不安,就寻我哭诉来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自问还是了解戚银环的,十句话里有九句半都是假的,譬如她口口声声说对我死心塌地,可却偷偷摸摸和陈二爷打得火热,当时夫人你说对陈砚松旧情未了,冷着脸将我赶走,我心里烦躁,就想打一顿姓陈的出气,没承想正好撞见这对狗男女在外宅里亲热,呵,好激烈,床都要摇塌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略微侧过头,抱拳拱了拱,故意笑道:“对不住啊,我在你跟前说他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事,是不是不太好啊,你也别伤心。”
“他的事与我何干。”玉珠很快反应过来,瞪了眼吴十三,“少在这儿挑,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玉珠揉了揉纱衣上的缠枝葡萄花纹,冷不丁问:“那个……吴先生,恕我直言了,其实我有时候真不太懂,你并非权贵、生性浪荡、风流且不讲礼数,残忍又不可靠,面貌还很怪异,戚银环为何对你那么痴?”
吴十三轻舔了下唇,垂首尴尬一笑,轻拍了拍自己的侧脸,“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说到这儿,吴十三斯条慢理地嚼着笋子,目视漆黑的前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明明我对她那么粗鲁,时常用粗言秽语羞辱她,看见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我还得意洋洋地奚落她,甚至,我为了另一个女人出剑重伤了她,按理说,她该彻底失望,恨我入骨才对,或者再也不搭理我,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来找我。”
玉珠不自觉拳头攥紧,问:“面对这样痴情的人,吴先生难道就没有动心过?”
吴十三眸中闪过抹狡黠,若有所指地反问:“那夫人觉得我应不应该动心?”
“这是你的事,我怎会知道。”玉珠撇过头,有些慌乱了。
吴十三默默地将吃空的碗盘装入食盒里,在这当口,用余光偷摸打量玉珠,她戴了串珍珠的链子,正巧耷到了锁骨上,分不清珠子和肌肤哪个更盈润,脚上趿了双绣了荷花的藕色缎面鞋,青白的脚背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吴十三不禁咽了口唾沫,想摸一摸,又不敢,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觉得还是动心比较好,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夫人,你觉得呢?”
玉珠装作没听懂他的一语双关,冷着脸啐道:“抱歉,我不会评判你们极乐楼的污糟人和污糟事。”
“是,是我冒犯了。”
吴十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暗笑:明明是你先挑起这话头的。
忽地,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夜风温柔,轻抚雨后微潮的大地,桃树上结了青瘦的果子,细枝不堪重负,咚地一声掉落。
最终还是吴十三打破了沉默,皱眉轻声问:“那会儿见你时,就发现你愁云满面的,可有什么烦心事么?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倾听。”
玉珠鼻头有些发酸,满腹的心事弄得她憋闷不已,她手指搅着袖子,抿了好几遍唇,“不晓得你有没有听戚银环说过,王爷不久前帮助过我兄长的事。”
“略有耳闻。”吴十三正襟危坐起来,面色严肃,略侧身,示意自己很认真地在倾听,但双眼望向前方,如此又不会冒犯。
玉珠无力地弯下腰,手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压着声抒发自己的郁闷,“前儿我收到哥哥的家书了,他在信中写满了对王爷的敬仰,感激王爷替他平冤。若是放在从前,魏王饶是给出王妃之位,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就范,可是……”
玉珠越想越憋闷得慌,掉了泪,哽咽道:“我父母早逝,是哥哥和福伯将我拉扯大的,长兄如父哪,吴先生,从前我只觉得王爷是个色令智昏又蛮横霸道的人,后面越接触,我越发现他的可怕深沉,他当初将福浓赏给陈砚松,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又一步步用权势引诱陈砚松,紧接着把云恕雨赏赐了来,果然,我和陈砚松日日争吵打闹,最终将情分全都熬光,走到了决裂这步。你说,我该恨魏王么?”
“该。”吴十三笑道:“可是,因为魏王帮你兄长洗清冤屈,弄得你又不好意思恨他了,对不?”
“对。”玉珠揩去泪,“嗳”地叹了口气,“帮哥哥翻案,于魏王来说只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可于我家却是天大的恩情,方才听你说,他不久前鞭笞了戚银环,那女子是个刁毒狠辣之人,之所以不敢动我,皆是因为魏王的威严在头顶压着,你瞧,他又卖了我一份恩情,简直从里到外将我算计了个透。”
“可是你心里是不愿的。”吴十三俊脸杀气腾腾,柔声道:“我可以帮你解决了这个头疼的人。”
“别傻了。”袁玉珠苦笑道:“魏王身边高手如云,纵使你本领滔天,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者若是魏王出了事,你、我、袁家、陈家没一个会得善终。”
吴十三拳砸了下腿面,“那怎么办,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你委身于那个色鬼?”
“你先别急。”玉珠忙安抚吴十三,敛眉道:“若不到最后那步,我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其实我反复在思考,魏王他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凭什么对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女人就格外特别?”
说到这儿,玉珠身子前倾,凑近吴十三,压低了声音:“有两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当初魏王说我长得像她早夭的女儿,便对我格外上心,另一件是那天崔锁儿脱口而出,说袁家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能配得上魏王,可被王爷厉声打断了。后一件是玄虚之事,不足为奇,我想……”
“你想从第一件入手?”
吴十三亦靠近玉珠,轻声问。
“对。”玉珠忙点头,“我想雇先生帮我做一件事,去查查魏王这个女儿,哪怕有一点脱身的机会,我都得试试。”
“没问题,我帮你做!”吴十三一口应承,点头笑道:“若是你真像极了他女儿,你索性认这老头子当爹,我看他还好意思碰你不。”
玉珠噗嗤一笑:“对,就是这个道理。”
忽然,她发现自己和这男人的距离太近了,甚至能听清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女人忙坐端正了身子,又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手隔空扫了下地上的食盒碗筷,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妾身为何款待先生的原因,放心,既要雇你做事,银子绝不会少,请先生开价吧。”
吴十三哭笑不得,手扶额:“你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的。”
“还是要给银子的。”玉珠正色道:“三百……不不不,这活儿危险,一口价,五百两,待会儿我就回观里取银子,连同当初你托惠清主持送来的九百两一并给你。”
吴十三失笑,摆摆手:“事儿我替你做,银子……银子就先放你这里吧,我拿着肯定胡乱花用了。”
玉珠轻咬了下唇,脸颊有些发烫,坚持道:“我觉得咱们一定得泾渭分明些,毕竟是生意嘛,银子还是要给的,我又不想欠你什么情,大不了你可以存在惠清主持那儿啊。”
“快算了。”
吴十三啐了口,愤愤道:“老头子鬼精鬼精的,银子存你这儿,兴许我将来还能花用,若是存他那儿,他肯定擅自替我做主,要么办粥场,要不买药捐给穷人,美其名曰说是替我做善事、赎罪孽。哎呦,你都不知道,这老家伙昨儿还偷偷跑去镖局打听,问我有没有好好干活儿,有没有随便打人骂人,百般叮嘱掌柜的要看紧我,不许我去赌钱,更不许我去妓院胡闹,妈的,还真把自己当我爹了。”
玉珠听到此,不禁笑道:“大师那是关心你,你可别不知好歹,你现在好不容易痛改前非,那就得坚持下去。”
“是是是。”吴十三双手合十,无奈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扁嘴小声抱怨:“你们最大最厉害,我信天翁算是折在你俩手里了,善哉善哉,贫僧听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玉珠挑眉一笑。
蓦地,她发现方才同这男人说话有些太熟稔了,她忙拉下脸,轻咳了数声,下巴朝前努了努,端着架子淡漠道:“好了,妾身静等先生的好消息,你可以下山了。”
吴十三挠头笑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玉珠挥了挥手,便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不久就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兰因观外又一次恢复了安静,玉珠冷着脸端坐了许久,等到那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她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翻看了遍空了的碗碟,摇头笑骂了句:“还真能吃,跟头猪似的,荤素不忌。”
而这时,偷摸藏身在黑林中的吴十三亦掩唇轻笑,他方才佯装离去,其实并未走。
吴十三望着她默默拾掇他用过的碗筷,唇角不由得上扬一股,暖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