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陈砚松早已被打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听见这话,心情复杂,尽是悲苦。
玉珠不愿再看见这个人,抹去泪,艰难又决绝地走了数步,走到吴十三跟前,牵住男人的手,泪眼盈盈道:“咱们走吧。”
吴十三先是怔住,后唇角扬起,他丢开陈砚松,什么话都没说,反握住玉珠的手,带着她从这间“困住她长达好几年”的地方离开。
外头日头正烈,躲在树上的蝉卖力地嘶鸣。
廊子上站了一溜下人和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拦截。
被关了数日,玉珠只觉得阳光刺眼,但很舒服温暖,她被吴十三拉着往外跑,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羞耻,但是很欢喜。
他长得可真高啊,肩膀很宽,左耳垂还有个小小耳眼;
他的头发真脏,脖子缝里居然还有条细细的泥,回头可得按在水里狠狠搓洗几遍,这几日风餐露宿,真是苦了他了;
他的手很有力量,可也黏糊糊的,不晓得是汗还是血;
谢谢你,好朋友十三。
玉珠在心里这样说。
不多时,玉珠就随着她的好朋友十三跑出了陈府,在门口拴着的那匹黄马看见了主人,兴奋地双蹄跃起,发出阵阵嘶鸣声。
吴十三警惕地回头望了眼,将背着的包袱扯到胸前,又用袖子使劲儿擦马鞍,皱眉道:“咱们现在去广慈寺,惠清主持是名贯天下的大师,黑白两道都很有面子,找他庇佑没错。”
“听你的。”玉珠连连点头,好奇地问:“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你给我做的衣裳啊。”
吴十三憨憨一笑,摸了摸胸前凸起的大包袱:“得亏这回出门没穿,否则就毁了这么好的衣裳,我想过了,一定得等到过年时再穿。”
玉珠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下,却嘴硬地揶揄:“真是不会享福,等过年我再给你另做一套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吴十三又补了句,“可不许反悔。”
他见陈家宅邸里已经有人手持棍棒追了出来,低声说了声得罪了,一把抱起玉珠,将她抱到马背上坐好,随后他轻松上马,一手抓住马缰绳,另一手反护住身后的玉珠,两腿夹了下马肚子,轻喝了声,绝尘而去。
玉珠没骑过马,颠簸之下不由得抱紧男人的腰,心自是狂跳不止,若非他护着,想必早跌下马了,正想入非非间,发现他们已经策马行到了闹市,街上的人尖叫着躲避,同时投来异样的目光,似要看清马上男女到底是谁。
玉珠脸红透了,忙松开吴十三,头深深地低下,以躲避世人的指指点点,可忽然一想,她已经和离了啊,而且又得罪狠了魏王,谁知道几时会死,况且谁爱说闲话谁就说去,反正她又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活。
想到此,玉珠紧紧环抱住吴十三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大大方方地享受着颠簸、享受着阳光,甚至还冲路边的人挥手。
“别分心,坐稳喽。”
吴十三早都察觉到她所有的动作变化,笑道:“仔细跌下马,我可不管你了。”
玉珠闭着眼听呼啸而过的风声,扁着嘴:“那我就哭。”
“哭也不管。”
吴十三哈哈大笑:“出城门了玉珠,抱紧我!”
“我偏不!”
玉珠啐了口,却抱住他。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同他说了,那天是如何被良玉诓骗下山的,魏王是如何欺负她,而她又是如何反抗的……她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要问他,这次益阳县之行,被伏击了么?受的伤到底有多严重?这几日肯定提着一口气飞奔回来的,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吧?
也不知走了多远,过了多久,只听吴十三“吁”地喝了声,勒住马缰绳,闷声说了声:“玉珠,咱到广慈寺山下了。”
“这么快?”
玉珠如梦初醒,扭头一瞧,眼前秀木林立,郁郁葱葱一片翠绿,可不正是广慈寺地界儿。
“还抱着?”吴十三虚弱地笑了声,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松开吧,我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啊?”玉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忽然,吴十三一把抓住女人的手,使劲儿往开扯,声音低沉且严肃:“赶紧松开!”
“怎么了呀。”玉珠有些诧异,他怎么态度忽然大变。
谁知就在此时,吴十三身形晃动,竟直挺挺地摔下马去。
“哎呦!”玉珠大惊,赶忙跳下地,没成想跌了一跤,手掌心顿时破了层皮,她什么也顾不上,忙飞扑过去查看吴十三,他这会儿脸色极差,唇干得爆皮,额头全是虚汗,已经彻底晕过去了,原来方才这傻子已经察觉到自己撑不下去了,怕她抱着他一道摔下去,这才急得让她松手。
“十三,十三。”玉珠跪在男人身侧,轻轻地拍他的脸,连声呼唤:“你怎样了?别吓我啊。”
吴十三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察觉到脸上凉凉的,竟是玉珠掉泪了。
“别哭,我、我没事,就是太累。”吴十三虚弱地抬手,想替她擦泪,谁料实在没力气,手臂重重地落下,他只能艰难地扭头,望着山上的小路,有出气没进气地说:“找、找惠……”
话还未说完,又一次晕过去。
“十三!”
玉珠急得直要命,慌乱地朝四周看去,这会子正值酷暑烈日,连蚂蚁都要找个洞躲好避暑,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寺院,此时空无一人。
她想跑上山搬救兵,可又担心留吴十三一个人在路上会出意外。
最后心一横,将吴十三身上的包袱解下,挂在自己脖子上,随后吃力地搬起男人,蹲下身,背起他,举步沉重地朝广慈寺走去。
第72章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蜿蜒又崎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茂林修竹, 绿荫遮蔽住烈日, 倒能稍微消弥些暑热。
玉珠只觉得像背块巨石,吴十三太高了,两条腿几乎是拖在地上, 而胳膊则耷拉在她的双肩,头无力地歪在一旁。
举步维艰。
玉珠此时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的腰被压得深深弯下, 两条腿直打颤, 挂在脖子上的包袱左摇右晃, 她累得大口喘气,额上的热汗越聚越多, 流到眼睛里,刺得压根睁不开。
“你再坚持一下。”玉珠怕他再也醒不来, 不断的与他说话,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吗?就在广慈寺,说来也有意思的很, 头次见你,两两陌生,你满身是血, 如今咱们也算相熟了,你依旧满身是血。”
背上的男人并没有半点回应。
玉珠越发心焦,忙停下脚步,手拍打他的腿, 都急哭了:“吴十三你醒醒, 别吓我啊,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怎么办啊?”
“……咳咳”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吴十三?”玉珠大喜,忙扭头去瞧他,发现他这会儿虽醒了,但双眼浮肿,晕得眯成一条缝儿,艰难地摆正头,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口鼻呼出的气徐徐打在她耳朵上,就像春日里的蒲公英那样轻柔。
玉珠要紧牙关,背着他往前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别怕,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嗯。”
吴十三神志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发现自己竟趴在玉珠身上,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把她的衣裳弄脏了一大片,而他脚上那双破鞋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赤脚耷拉在尽是碎石子儿的小路上,摩来擦去,又烫又疼。
见她满头的汗、满脸的泪,吴十三又心疼又感动,想替她擦擦,实在是没力气,可又很想和她说话,虚弱地打趣:“你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从前不当心碰一下衣角,不是瞪眼睛骂人,就是要一头碰死,怎地现在又主动背我?可见你口是心非。”
玉珠见他醒了,总算松了口气,可就是松口气的当口,一个没站稳,顿时被压得直挺挺单膝跪地,就在身子要歪的刹那,她双掌趴住地,生生停稳住,随之立马反手攀住吴十三的腰,摸到他的腰带,抓住,另一手撑在石台阶上,憋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
“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得报答你啊?”
玉珠笑了笑。
她没说:你既醒了,那我搀着你走。
而是背着他,一步步往前,气喘吁吁道:“过了前面那个弯儿,就到鸣钟台了,肯定能碰到洒扫做功课的和尚。”
吴十三嗯了声,头懒懒地歪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像死狗一样沉?”
玉珠很不喜欢听见“死”字,笑道:“不像狗,像骆驼。”
“骆驼?你见过骆驼?”
“见过呀。”玉珠觉得膝盖好像擦伤了,疼得紧,笑道:“小时候有胡人牵着骆驼来长安和江州的大都城卖艺,花十个钱就能骑一次,我哥抱着我坐上去,骆驼长得特别高,看起来凶,其实性情温和,背上还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山峰哩。”
听她这般描述,吴十三脑中顿时响起阵阵驼铃声,浮现家乡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就像金黄的海一样,落日像刚烙出白面大饼,圆圆的,还有股特有的胡杨树淡淡香气。
“玉珠,我想家了。”
吴十三忽然心里很难受,小孩似的诉苦,“我小时候被我妈抛弃在沙漠里,你知道不,晚上的大漠是很冷很冷的,还有狼哩,是一头老骆驼发现了我,把我护在身下,我才没被冻死,后面宗主收留了我,让我认他当干爹。宗主给我教武功和杀人的技巧,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恩,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也不开心。知不知道,极乐楼被戚银环搅和得散伙后,我高兴得要死,去年我收到好多封宗主催促我回西域的信,我就假装看不到。”
“既然散伙了,就别回去了。”
玉珠只觉得脖子热乎乎的,晓得他哭了,再坚强的骆驼也有软弱的时刻,他从小孤苦飘零,极乐楼生存环境残忍可怕,宗主利用剥削他,戚银环虽对他有情,可三分真七分假,也不是个能接近的主儿。
玉珠拍了拍他的腰,柔声安慰他,“大漠有广袤无边的胡杨,可中原也有江南小调,回头咱们去西湖划船,吃烟雨楼的咸蛋黄大肉粽子,再去绍兴喝花雕酒。”
“把伯伯璃心也带上,对了,还有主持。”
吴十三撇撇嘴:“算了,老和尚太唠叨,我怕被他念得耳朵疼,玉珠,我饿了……”
“寺里肯定有斋饭。”玉珠顿了顿,郑重其事道:“过会儿我悄悄下山弄块肉,给你做肉糜粥怎样?”
“好。”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
他感觉越来越晕,烈日当头,几乎要把他的背烤焦了。
“玉珠……我受伤太重,也不晓得能不能活。”
“别胡说八道!”玉珠厉声打断他的话。
“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吴十三犹豫了许久,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羞惭道:“去年我太喜欢你了,偷偷尾随你回家,可陈府太大,我迷路了,偏偏那时候又有好多仆人来了,我躲避不及,就闯进了芙蓉阁,那、那个……我看见你洗澡了。”
玉珠忽然停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本就被重压和酷暑弄得脸有些发红,这下更红了,简直就像抹了一盒子胭脂似的,她恨得狠掐了几下男人的腿。
“对不住啊,是我错了。”吴十三忙道歉。
玉珠冷哼了声:“以我对你小子的了解,你肯定还、还干过坏事!”
“嗯。”吴十三承认了,“那个……有一回咱们广慈寺见面,你因为陈老二心情很差,我担心你,就跟着你去了陈府,你喝了好多酒,晕在凉亭里了,我、我就偷偷摸过去亲了你……”
“我就说!”玉珠啐了口:“那天晚上我虽喝醉了,但感觉有人亲我了,原来是你小子!说,你还做坏事了没?老实交代!”
吴十三哭丧着脸,仔细回想,坦白道:“头晕得很,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了对了,有一回我想你了,就去看你,正好你那个大嫂陶氏羞辱你,我就扮鬼吓唬她,用小石子儿把她打进水池子里,把她吓得哇哇乱叫。”
“你可真是个无耻的混蛋!”
玉珠忍不住骂出声,真是气愤当中还有那么点感动,她摇头一笑:“算了,比起那些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起码你做错了还敢承认道歉,再说,你本来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这一路走来能这么尊重关心我,我真的阿弥陀佛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吴十三忙道:“不敢了,真的,早都改了。”
“再造次,打断你的狗腿!”
玉珠骂了句,忽然,她想起一事,心虚了,臊得眼睛都要滴出水,银牙轻咬下唇,磕磕巴巴道:“哎,我在这儿骂你,其实我也不坦荡,记不记得那晚让你换衣裳?我也、也偷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