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衔香
长安尚武,大宴时常备有射礼,以彰显不忘武德。
乌剌虽言语是在说戏耍,但手捋着尾羽,一双鹰眼环视着众人分明是在挑衅。
无人搭理他,乌剌倒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弯弓搭箭。
一箭又一箭,箭箭直中靶心。
羽箭嗖嗖穿破空气的声音在前院里回响,一箭比一箭用力,听的在场的宾客兴致大败,坐也坐不安稳,纷纷回了头去看,一回头却见乌剌箭箭直中靶心,不由得大骇。
乌剌愈发得意了,又拉弓搭了数箭,扬着下颌嗤笑:“没意思!原来号称这大周最厉害的武将世家竟无一人会搭弓,还不如我们部落十岁的幼童。”
身旁的胡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宴会的气氛一时间极为古怪。
崔珩坐在席上,虽面无表情,但捏着酒杯的手却久久未动。
不少知晓过去的人纷纷抬了头看他。
李如风瞧见他面沉如水的样子,扯了他衣袖劝了劝:“乌剌就是条疯狗,往常在你手底下从未赢过,这才借了出使的机会来崔氏挑衅,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崔珩沉着眼,一言不发。
乌剌又射中了一箭,起身去箭篓里抽箭,与崔珩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停步压低了声音:“听闻你的腿上有旧伤,这才让你兄长替你去了战场。我看你如今站的好好的,该不会腿上压根就没伤,是为了争什么世子之位故意推了你兄长送死吧?”
崔珩手中的酒杯一撂,终于看了他一眼。
乌剌却还嫌不够,又眯着眼盯着他的手臂:“或者,你不但伤了腿,手臂也废了,连弯弓都拉不开了,哈哈哈!”
“你胡说!”一旁的崔六郎沉不住气冲了上去。
当年的事情二哥一直怀疚于心,乌剌却还这么刺激他。
崔六郎积攒已久怨愤再也憋不住,不顾劝阻抽了一只箭便要与他比试:“我来!”
“你?”乌剌盯着他尚未长成的身板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讽刺。
“我如何不行!”崔六郎涨红了脸,却仍是恶狠狠地挡在崔珩前面,提着弓要与乌剌比试。
他正要上前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重重的一声酒杯搁下的声音,紧接着弓箭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退后。”
崔珩凛着眉眼,沉声叫退他。
“二哥?”崔六愕然,却固执地不动,“今日祖父和婶母都在看着,二哥你今日不能上。”
崔珩一言不发,眼眉一低,却直接将他抱着的弓拿了回来:“崔氏还没轮到你撑着,退下。”
那声音压下来,仿佛如山的军令。
崔六郎已经许久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他不敢反驳,只能往后退。
终于要动手了吗?
乌剌瞧见崔珩这副模样,舔了舔唇,幽蓝的眼里也泛着光。
他学着中原人的样子,侧身让了一步:“我方才已然射了十箭,接下来就看看二公子的本事了。”
在场的宾客被这边的动静一吸引,纷纷投去了目光。
女眷一行人原本在等船来,此刻也不由自主朝着湖边的演武场看去。
乌剌射的十箭箭箭直中靶心,不愧是突厥有名的将军。
一时间众人又不禁为崔珩捏了把汗,寿宴当日,若是在崔府里丢了面子可实在难看了。
雪衣远远的看着那立在人群中的挺拔身影也隐隐地担心着。
之前二表哥说他只是习了粗浅的武,恐怕难以与这突厥的胡虏相争。
崔珩却仿佛没看见那十箭似的,当家仆上前欲把那靶子撤换下去的时候,他淡声将人叫住:“不必换了。”
不换箭靶,他想做什么?
众人愈发好奇,连乌剌也侧了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崔珩今日穿的是一袭文雅的襕袍,看着着实不是个能弯弓搭箭的。
可是当他执起了弓,凛着眉手臂一曲的时候,整个人气息骤变,目光也前所未有的锐利。
雪衣尚未反应过来,那箭便倏地离了弦。
耳边传来一声极大的穿破空气的风声,比之前的任何一只都要响亮。
她耳边嗡鸣了片刻。
再一定睛才发觉那箭竟直接挤掉了乌剌直中靶心的箭,一举钉在在了红心上。
演武场一时间极静。
片刻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崔珩不但射中了靶心,还把乌剌的箭挤下去了。
这位崔二公子竟是比突厥的名将还要厉害!
底下霎时喧哗了起来,乌剌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雪衣耳边似乎还有利箭划破的撕裂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二表哥竟这般厉害吗?
可他不是说,他只是习了一些粗浅的功夫么?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愈发让她难以想象。
一箭射掉了乌剌的箭后,崔珩擦了擦弓弦,又随意抽出了几支箭。
一箭一箭,平静却利落地挨个把乌剌射中的箭全部射掉。
耳边每划破一丝猎猎的风声,底下的叫好声便更热烈,乌剌的脸色也更难看。
直到最后一箭的时候,崔珩搭着弓即将射出去的时候忽然手臂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了乌剌一眼。
紧接着他双手一拉,那箭冲出去非但射掉了乌剌的箭,直中靶心。
还直接将草靶射穿了——
靶子晃了一晃,最后“砰”的一声倒下的时候,在场的人无不哗然,直接站了起来。
这位二公子竟是隔着百步直接将箭靶射穿了。
这得是何等的臂力和眼力!
“好!”宾客齐声叫了起来。
女眷们这边也早已按捺不住,平日里贵女们恪守的礼仪在这一刻也全然抛到了脑后,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场中的人,窃窃私语着。
“没想到这位二公子非但文采好,武艺更是厉害!”
“但这样好的箭术为何却做了文官呢,崔氏不是武将世家么?”
“这……我并非长安人,确实不知。”
一箭穿破了靶心。
雪衣耳边不停地嗡鸣,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所以,二表哥到底是什么人?
下一刻,束着高髻的郑琇莹便笑着给了答案:“你们不知,二表哥从前可是大周最年轻的武将。
他十三岁起便跟着大老爷上战场;十五岁便带着一支小队烧了突厥的粮草,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一场打仗;到了十八岁,他已然打了数十次仗,立下了赫赫的功勋,在西境声名远扬,乌剌部落便是被他大伤元气,生生退回了草原的。只是三年前出了次意外,他才弃武从文,而后……”
那女子顿了顿:“便再没提过剑。”
“竟还有这么段往事。”贵女们纷纷咋舌,“还是郑娘子知晓的多。”
她们并非长安人士,三四年前的时候年岁还小,自然不晓得这么隐秘的事情。
雪衣自打听到了“武将”两个字后,眼前便开始眩晕,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
二表哥从前竟是武将?
武将,将军,粗糙的指腹,若有似无的红色月牙印……
这些日子以来点滴的记忆一涌上来,她忽然头疼欲裂,脑海中叫嚣着一个答案——
是他。
梦中那人竟然是二表哥。
她这些日子汲汲营营讨好的竟然是她最想避开的人吗?
那她这些日子的讨好成了什么……
错愕,震惊和恐惧一起涌上来,雪衣看着那演武场中的挺拔身影,脑中忽然头疼欲裂。
方才开口的荥阳郑氏郑琇莹瞧见了这一幕,关切地扶了她一把:“这位娘子是怎么回事,可是身体不适?”
雪衣被众人的目光一打量才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忍着不适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天热。”
陆雪凝身为她的长姐,生怕被逼着在这个关口领她回去休息,连忙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不必担心,待会上了窗,到湖面泛舟,迎着风吹一吹便凉爽了。”
泛舟?
雪衣脑海中纷繁杂乱,她现在躲二表哥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故意再设计落水攀上去。
雪衣摇了摇头坚决要离开,可陆雪凝扯着她的胳膊不放,半拖半拽地硬是把她拉上了船。
演武场那边喧哗了许久终于也落了幕,乌剌挑衅不成反倒蹭了一鼻子灰,没脸地领着胡人们告退。
崔珩拉着弦的手上勒出了一道红痕,垂下来时手腕微微发抖。
周围的目光齐齐涌过来,要同他攀谈,他抿了抿唇,婉声拒绝,只同李如风一起出了前院,到画舫上游湖散散心。
“你今日竟在府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搭弓射了箭,若是叫你母亲知道了……”
李如风小心地觑着他,不敢再说下去。
母亲。
崔珩亦是心烦,将手背在了身后:“知道便知道吧。”
“那你是打算重新上战场了?”李如风又问。
崔珩这回没回答,只是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他一言不发地登上了画舫,站在了船尾远眺着碧波荡漾的湖水。
这画舫极大,贵女同他行了礼后都聚在了船头,假装赏着荷,余光却都悄悄地看着那立在船尾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