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绯
明月吸了吸鼻子,呆坐着喃喃道:“是啊,当年三爷修过宫的,去,去!去叫秦老伯来!”
明月最后几乎是嚷嚷出来了。
秦老伯当年可是修过皇宫!补过外墙的!
明月头一回觉着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秦老伯还真晓得一条旁人都不晓得的暗道,能正正地入到御花园去。
明月一刻也不耽误,连忙请李澍点兵,带上帷帽,一行人险之又险,入了内宫,直奔两仪殿。
宫中还没侍卫进来,现下就是小黄门同小宫人闹成一团。
赵全福当年也是在宫中待过的,见状直跺脚,恨恨道:“这群小蹄子,无人管束便是这幅模样了!”
现下分不出精力来,赵全福一路咳嗽,倒是吓住了不少宫人。
一行人侍卫开道,顺顺当当地到了两仪殿。
明月本来还想着,若是皇后不放人,殿中怕是要对峙一阵,谁承想,皇后现下已经不在两仪殿了,殿中只有宫人守着,那群夫人俱都被赶到偏殿关起来了。
李澍带着这几十个侍卫,自然是顺顺利利地入了殿。
明月直到见到大谢氏几人好好地,心里这才松了气,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了。
殿里一团糟,大谢氏同谢氏挨在一起,两人衣裳整齐,只是脸色惨白,屋里还有股血腥味。
屋里许多夫人都瘫坐在椅子上,发髻散乱都算是好的,同早间光鲜亮丽的模样简直是两个人,俱都受了惊,见明月带着兵进来了,差点哭出来。
“皇后娘娘这是犯下大错了!”
“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要把咱们关在此处恐吓一番!”
“往日里对娘娘是何等的温和恭顺!待妾身出去了,这温家不来往也罢了!”
殿里吵嚷的厉害,明月还绷着根神经,喘着气在人群里找着魏夫人,只是左右都没瞧见人,心里就是一惊,手都发麻了。
这群侍卫很快就把殿中的宫人都制服了,夫人们俱都围上来打探外边的情况。
明月很快同大谢氏几人交换了消息,大谢氏脸色煞白,直埋怨,眼睛都红了,哽咽道:“这一路上,若是有个什么差错,我也白活了!”
明月的眼睛肿着,直摇头,道:“我哪里安的了心啊,家里几个妹妹,若不是我拦着,早早就要跟着来了……”
明月吸了吸鼻子,又急着问道:“方才就是魏夫人给我们打掩护,她,我听闻殿中杀了个妇人,我……”
大谢氏哪里不懂她的意思,连忙道:“不不不,不是的,是赵夫人……”
明月一时不晓得该不该松口气了,只是提着心缓声道:“那魏夫人呢?”
大谢氏压了压声音,手都还有些发抖,强行忍住了,道:“方才皇后发了威,清河郡主投了她,当下便把赵夫人斩杀了……就在这殿中……后来听闻乾清宫出事了,皇后匆匆叫人绑了显王妃,立刻便赶去了,清河郡主尤不解气,把魏夫人一路带着了……”
赵夫人就是在这殿中被斩杀的,手段粗暴,血流了一地,哀嚎声凄厉到刺耳,不少体面贵气的妇人吓破了胆,瞧清河郡主如瞧罗刹,哪里还敢给魏夫人求情。
大谢氏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方才塞了钗环,叫一个小丫鬟跟着,说是去了十二监……”
十二监里有专门处罚宫人的位处,不说魏夫人一个身娇体弱的女流,就是那些将军侍卫进去一遭,也难有命出来。
明月手心生生出了冷汗,叫人带了边上一个瞧着像是大宫女的姑姑,冷声道:“现下就去十二监将魏夫人领回来,先前的一笔勾销,不然过后一律按以下犯上处置……那里只认宫中的人,你是殿里的掌事姑姑,可别讲你没法子。”
这姑姑讪笑一声,含糊道:“是郡主娘娘的意思,奴婢也确实是没法子的……魏夫人行事张狂,皇后娘娘也是首肯了的,您着实是为难奴婢了……”
边上有瞧不过眼的妇人,暗骂了一声刁奴。
明月咬了咬牙,看着这个姑姑,一字一句道:“魏夫人再如何轻狂,也是朝廷命妇,也轮不到十二监折辱!魏夫人的夫君,魏进将军,如今正在玉门关保家卫国,我不管魏夫人如何张狂了,她的夫君在前线为大乾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在这欺负他的夫人!且看他回来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
这声音一嚷完,屋里的夫人们俱都安静了,想想方才没敢搭救,俱都红了眼睛。外头守着的侍卫也听着了,瞧着这屋里宫女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旁人安静了,这姑姑倒摆起脸色来了,她是宫里的人,现下都没瞧清楚状况呢,觉着除了自家娘娘是没人敢动自个的。
这才僵持一会,外边的李澍使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将这姑姑拖出去了。
屋里的宫人都吓破了胆子,立马便有一个瞧着颇为体面的主动请缨,连忙带着侍卫去了十二监。
李澍本来是要带着这群妇人再绕出去的,宫中毕竟不安全,外头打砸的声音忽然都止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有消息传回来,显王带人将皇宫围起来了!
显王在京城不远处的两万大军,现下来了至少一半,这阵势,皇宫里现下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屋里的许多女郎都躲在母亲怀中哭了起来,一股消沉惶恐的气氛在屋里蔓延开来。
短短几个时辰间,什么都乱套了。
大谢氏瞧着还算镇定,安抚了几个相熟的,便坐在一齐想起对策来。
这一屋人,最危险的就是谢家人了。
明月还等着魏夫人那边的消息,心里跟长了一窝蚂蚁似的,又忍不住埋怨自己,跑进跑出的,谁也没救出去,还把李澍带累进来了。
谢氏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安慰她,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只该怪那些起了乱心的乱臣贼子!且带了这么些人来,总好过一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到时好歹有个照应。”
明月勉强被安慰住了,就不住地捏着手里的扇子。
谢琅玉当初有跟她讲过,他早有安排的……
谢氏不住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嘴里低声念叨着佛经。
明月定了定神,心想,她要相信谢琅玉,谢琅玉保证过的。
明月现下就是不相信,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没一会李澍便找上了明月,低声几句,便悄悄离开了。
明月则想起了太子妃,太子妃现下该是刚刚生产,如何也跑不远的,若是能把人找着了,也多了个仪仗。
只是这人现下到底在哪呢?
明月正想着,偏殿外边忽然来了个小宫人,一来便扑通一声跪在门前了,大声哭道:“谢夫人!求您救救太子妃娘娘!娘娘不好了!求您去叫个太医来!求您了!”
明月一怔,外边的侍卫便要把这宫人拖走,明月踌躇一会,把人叫住了,自己也到了门前,打量着她道:“什么情况……你仔细讲讲……”
那宫人哭得喘不上气来了,“娘娘难产了,现下就在偏殿里呢!殿中的药不够了,那太医也热晕过去了,娘娘流了好多血!谢夫人您大慈大悲,救救娘娘吧!”
皇后果真把太子妃安在偏殿生产了,只是没想到明月会杀个回马枪,倒是把太子妃落在她手里了。
屋里静极了,妇人生产,真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那小宫人的哭嚎声又极为凄厉,几个夫人都面露不忍,可方才皇后还把她们恐吓关押在殿中,且,且太子妃这一胎,谢家人怕是不愿意她生下来。
不生下来,皇后的腿都要断一半。
屋里的人有意无意的,不由都望向大谢氏。
那侍卫想先把这小宫女拖到外间去,小宫女死死地扒住门槛,哽咽着不住地给屋里的人磕头,脑袋没一会就磕得鲜血直流,那侍卫渐渐也松了手,不再拉扯她了。
大谢氏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对明月摆了摆手。
大谢氏硬不下心肠不救,也不想叫自个的口救了太子的人。
明月会意,连忙点头,清了清嗓子,对那侍卫道:“去,领着去吧。”
小宫女悲泣一声,给明月磕了一个响得震耳朵的脑袋,拖着发软的身子,踉踉跄跄地便去了。
明月这么瞧着,莫名也红了眼睛,她不晓得该不该救太子妃,或许太子妃母子就这样死去,能为谢家省很多麻烦,但是若是不救,叫两条命这样生生耗死,明月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明月忘了一眼大谢氏,见她一脸晦气,晓得她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定了定神,便安慰起她来,“这下小皇孙都在咱们手中了,咱们的命可保住了……”
大谢氏心想也独这么个好处了,勉强点了点头。
屋里的人哭了一会,便抱在一齐养精神了,等待着一个不晓得会是如何的未来,明月扯了椅子坐在窗边,怔怔地望着窗外。
明月相信谢琅玉,既然他讲了没事,讲了有安排,那就一定没事,一定有安排。
明月叫自己不要慌,现下一家子都好好的,日后也会好好的。
·
皇宫里,皇后正带着人同皇帝对峙。
皇帝短短数月,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人瞧着都佝偻了几分,一直在咳嗽,脸颊涨成了紫红色,现下正靠在乾清宫的御桌后。
钱德全陪侍在他身侧,不住地给他顺气,瞧着也苍老了许多,手都在发颤。
屋里站着一队侍卫,乾清宫中的人都被割了喉。
皇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透过窗子,瞧着外边的太子,语气平静道:“陛下,您就写了吧,何苦这么挣扎一番,你我到底夫妻一场……总归叫你体面些走……”
屋里的血腥气浓到冲鼻,皇帝咳得肺都要呛出来了,一旁的钱德全连忙要给他倒水,叫皇帝一摆手推开了,他死死地盯着皇后,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皇后你忍不住了,你还给朕下药,朕早料到了有今日……朕不会写的,就是把朕杀了,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忽然又笑起来,边咳嗽边道:“朕早就猜到你要来这么一出,哈哈哈,温家完了!温家完了!皇后你还是沉不住气啊!你来这么一出,朕等得多辛苦啊!温家谋逆!温家完了!日后史书工笔!温家谋逆!”
皇后像是咬了咬牙,脸上的皮肉紧紧地绷住了,当做自己没听见方才的话,“陛下不写,怕是不晓得显王现下已经在宫外等着了吧……你不写,臣妾即刻开门,这皇位拱手让人罢了……”
皇后忽然又看着皇帝笑了笑,像是年轻时的模样,柔声道:“这皇位,日后总归是太子的,早一些晚一些,又何妨呢,这可是大乾的太子啊!太子妃现下就在生小皇孙呢,陛下,这可是您的血脉啊,您唯一的皇孙啊……”
皇帝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喘气喘得像个破风箱一般,过了半晌,他也笑了,他的身子早已油灯枯尽,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皇后,这么多年了,你没什么长进,太子身子不行,指不定走得比朕还早,为了江山,为了社稷,朕不可能叫他登位,皇孙又如何,接着叫温家扶持幼主,以下犯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温家不可能再这样了,温家不会再出下一个皇后了……你太鲁莽,你叫人利用了,你这么一遭,自己送温家上路了,把把柄送到旁人手里了,是你自己断了太子的生路……”
皇帝又咳嗽两声,忽然看着皇后,恍惚道:“你还是变了,你老了,心里也变了……”
皇后原本还能保持平和,现下忽然猛地锤了一下桌子,流着泪狠声道:“是你变了!至亲至疏夫妻!至亲至疏夫妻!你变心!你想整治温家!你要杀我的娘家人!你要把昭儿的皇位给那个谢琅玉!给那个竖子!你变了!是你变了!”
皇后慢慢起身,含着泪咬牙切齿,用一种极为厌恶的目光瞪着皇帝,一字一句道:“我没变,是你变了,你防着我!这一切,都是我该得的!我才是赢家!我要做太后!我要温家荣耀一辈子!你不晓得吧!我叫温家人把应城的兵调来了!我要打显王一个措手不及!你必死无疑你!”
皇帝见她还没反应过来,不由摆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瘫在座椅上高声笑道:“报应啊!报应啊!皇弟!是你给我的报应啊!”
温家打应城调兵,叫飞旗营上街烧伤抢掠以来,就注定了温家的死局。
不管是谁登位,温家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屋里的帝后二人还在僵持,太子穿着盔甲守在外边,他已经好几月未在人前露面了,若是叫明月现下来瞧他一眼,必定认不出这是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的。
短短数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深陷了下去,仿佛一个骷髅架子立在这。
皇后此番破釜沉舟,最紧要的一个缘由,其实不是太子妃要生产了,而是太子要不行了。
太子早年就有太医讲了,他能活到二十岁就不错了,为了皇后,为了太子妃,生生撑到了三十多岁,他有一具躯壳,内里的底子已经耗空了。
年纪还算年轻,却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病痛。
太子面无表情,瘦到脸颊上的皮肉都贴在骨头上,发出一种叫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边上的侍卫都不敢瞧他。
太子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有人来传消息。
太子瞧了眼天色,语气微讽道:“有三个时辰了吧,叫她不要吃药,不听……赶这么着急做什么……”
边上的内侍不敢搭话,缩着手脚道:“娘娘疼得厉害……还有那谢家夫人,带着人将两仪殿料理了……”
太子愣了一下,意味不明道:“谢乘风真是生来克我的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乾清宫中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妇扯着喉咙哭喊着争吵,同这世间无数的平凡的夫妇没什么不同,指责对方,贬低对方,怨恨对方,怒骂对方……
没过多久,一个小内侍又打探了消息来,他眼睛红肿,是一路哭着来的,低声啜泣道:“殿下!小主子是个,是个女郎!不是小皇孙!”
太子怔了一下,还算镇静地抬手抽出了腰间的剑,轻声道:“太子妃如何?还真是天要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