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瓜子和茶
澄净而高远的天际中,一行大雁缓慢地向南飞去,片片红的黄的叶子随风轻轻飘落,书房院外已是丹枫似火。
谢景明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笑,只拿起信时,嘴角勾起微微一笑,显示出许久未有的轻松和宽慰。
书房内几人的心情很好。
老曹平安,顾先生平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顾先生信上说,北辽内部对是否和谈分歧众多。”谢景明道,“有如五百辽人想归顺大周的,也有的想假意称臣,借和谈之名狠敲一笔,好为日后南下做准备。真正相与大周睦邻友好的北辽人,少之又少。”
文彦博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他们弄到京城来,和谈不成,太子算盘打得再响也白搭。”
“不妥。”韩斌抚了两下颌下飘逸的美髯,慢慢说,“想要和谈成功的不只有太子,还有官家,这封奏折往上一递,很容易让人钻空子。弹劾王爷勾连北辽叛贼,指使顾庭云刺杀北辽使臣,意欲破坏和谈。”
北辽狼子野心,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相信他们真心想和谈,但抵不过官家想——官家身子越发不好了,他想平稳进行皇权的接替,不想内忧外患一起爆发。
谢景明一下子被动起来。
官家对他多有倚重,多次透露出对太子的不满,言语中不乏废黜太子之意。
甚至有次酒后,躺在龙塌上看着他感慨,同为龙子,太子怎么就及不上你的一半?
同为龙子!
饶是一贯冷静自持的他,当时听了也是心生惶惑,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要比,也是太子和其他皇子比,为什么和他这个皇叔比?
他不愿往深处想,但他很清楚,就凭这句话,和太子的大位之争在所难免,即便他退让,太子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不能给太子留任何把柄,即便他真的想破坏和谈。
“这的确是老成持国之言,可所有人都知道,顾娘子在王爷府里,这层关系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文彦博道,“况且顾先生说要面圣,那他定有机密要事。”
“可以先派人去关西大营和他接触看看,确定他手里的东西能对太子党造成重击,再把人接来不迟。”
“一来一去又是个把月的时间,北辽使臣团已离开河东路了,等咱们这边确定如何操作,没准和谈契约都盖上御玺了!”
韩斌还是坚持稳妥为先,文彦博仍觉得要以快制胜,场面一时有点僵持不下。
谢景明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窗外一碧如洗的秋空,沉吟道:“还是把人接来,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路上隐蔽些也就是了。”
韩斌一脸的不赞同。
“我和顾先生有私交,韩家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如半路汇合,由我把他接进京?”韩栋提议道,“太子就是想找王爷的差错也抓不到。”
韩斌掂掇一阵,觉得可行,“我给你几个好手,但你要记着,此事是你一人私自所为,和韩家,和王爷,都没有干系。”
韩栋笑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多加几个暗卫,”谢景明吩咐许清,“挑身手最好的,他们路上若有闪失,你这个大总管就刷一辈子马厩。”
嘿呦,我这是和马厩干上了?
许清想想那十几排马房,那铲不完的马粪,倒不完的草料,接连不断的马嘶,浑身寒毛瞬时根根倒立,哪敢耽误,麻利地挑人去喽。
事不宜迟,转天韩栋收拾好行李就出发了。
临走前,他告诉父亲,“郑行简想求父亲给陆老先生的书写序文,我没答应,书稿是我和他一起整理的,如今想来总觉心中不安,父亲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韩斌笑道:“陆蒙狂放不羁,是有几句出格的言论,但文采没的说,连官家都说好,整理书稿也远远到不了获罪的地步。再说郑行简不过一个小举子,还没有入朝为官,他能奈我何?”
韩栋这才放心上路。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曹夫人的肚子已经很大,眼看着就要生了。
“我瞅着像是个儿子。”兰妈妈笑眯眯地说,“肚皮尖尖,从后头看根本看不出是有身子的人,算算日子,就是这个月底吧?”
曹夫人脸色圆润不少,一手撑住后腰,一手温柔地抚着肚子,“我也想生个儿子,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曹家是武将,儿子多了好。”
“嫂子,看我给你买什么好东西来了?”曹柔“咣当”推开门,提着一尾鱼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眉飞色舞,“新鲜的鲈鱼,我这就叫灶上给你做,你想吃清蒸还是红烧啊?”
门没关,秋风从门缝飘进来,兰妈妈打了个寒颤,干咳一阵,把夹袄裹了又裹。
曹夫人忙命人关好门,“雪花梨马上就下来了,用冰糖炖了,每日吃两块,对咳喘有好处。”
兰妈妈笑着摇头,“老喽,除了吃药,吃啥都不管用。等看着郎主成了亲,我也能放心去伺候老太妃喽。”
“看您说的!”曹夫人仔细端详兰妈妈一阵,十分笃定,“我会看面相,您呀,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日子呢。”
“哎呦,那不成老妖精了?”兰妈妈一阵大笑。
曹柔没等到回复,提着鱼往前凑凑,“嫂子?”
“清蒸,叫灶上再弄两个小菜,指派个小丫鬟去就成,你过来坐。”曹夫人拉过曹柔,“妹子,听嫂子的话,你哥既然平安,再不能和顾娘子起冲突了啊。”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兰妈妈,心不甘情不愿“嗯”了声。
兰妈妈笑着递过来一个匣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老了,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拿着玩吧。”
“哎呦,劳您破费,阿柔,快谢过妈妈。”曹夫人胳膊肘捅了下曹柔。
曹柔道了谢,拿着匣子回了房间。
打开匣子一瞧,有南珠手钏,有金凤步摇,还有耳珰碧玉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样式精巧,华光四射,绝对的价值不菲。
曹柔漫不经心翻了翻,盖上匣子随手扔在一边,“谁稀罕这个,我哥给我的比这好一百倍,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户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是她的白蜡杆枪,用青绸布裹着,夜夜陪着她入眠。
慢慢打开青绸布,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柄断枪,委屈的眼泪又洒了下来。
哥哥是大功臣,若是哥哥开口,郎主能不能补她一杆枪?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应当会的吧,就算往后离开王府,有那杆枪陪伴,她也满足了。
深秋多雨,重阳节过后几乎没有一日晴好,伴着连绵不绝的阴雨,顾庭云几人终是秘密到了京城。
第68章
今天一早起来, 顾春和就坐不宁站不稳的,时不时朝窗户外面看两眼。院门略一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每隔个一两刻钟,就打发丫鬟去门上问。
要不是春燕拦着, 她自己就要跑到门口等着了。
“兰妈妈说最快也要后晌,今儿个又下了雨,可能会更晚。”萱草站在廊下收起伞, 抖抖伞面上的水珠,蹭蹭脚底, 方迈进屋子。
厨房送饭过来,顾春和倚窗而坐, 由春燕几个摆饭布筷,望着如烟如雾般笼罩屋顶的秋雨,一点胃口都没有。
春燕打趣道:“姑娘早饭就没吃,午饭再不吃,回头见到顾老爷一激动,再晕过去怎么办?”
顾春和噗嗤一笑,终是坐到桌前, 却是略用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春燕待要再劝, 不妨门外响起丫鬟的通禀声,王爷来了。
“马车已到城外驿站,分作两路进城, 到府怎么也要酉时了。”不待顾春和说话, 谢景明已经自然而然坐在她对面。
春燕经过兰妈妈这个高人点拨, 比之前伶俐不少, 忙道:“王爷用过饭没有?”
谢景明摇摇头, 显得有点疲惫,“刚从宫里出来,怕你家姑娘担心,得了消息就赶过来报信。”
春燕偷偷觑了顾春和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拉着萱草躲了出去。
屋里很静,只偶有瓷器的磕碰声。
谢景明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丝毫不显粗鲁,举筷落筷如行云流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菜已下去不少。
顾春和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说,带着点少年气的羞赧,“我刚去军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和一群大头兵在一个锅里吃饭,稍微慢点,锅里就只剩汤了。”
“一开始我磨不开面子,吃了很久的窝窝头蘸菜汤——窝窝头还不管饱,饿极了,就学着他们抢饭吃,为着几块肉,还和那群莽汉子打过架。”
想起过往的种种趣事,谢景明不由低低笑了几声,“后来我不当大头兵了,这习惯也改不了了,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派头,在家里就懒得装了。”
和大头兵抢饭吃的龙子凤孙,恐怕大周朝只有他一个。
他的笑容很有温度,看得出,他对那些兵勇有很深的感情,不是高高在上,不通军务瞎指挥,只知道争抢功劳所谓的督军,他真真正正把将士们放在心里。
怪不得能练出威名赫赫的关西铁骑。
这场事故,一船人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他嘴上没说,心里一定很难过。
顾春和脸皮有些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定是脸红了,悄悄垂下脖颈,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愧色和眼中的痛惜。
只把菜碟往他面前推推,蚊子哼哼般的说:“多吃点。”
谢景明一怔,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连窗外暗沉沉的天际都染上了一丝明媚。
过了申牌,淅淅沥沥的秋雨渐渐停歇。
快到酉时了,顾春和怎么也坐不下去,直接来到二门处等着。
曹柔也等在这里,把脸扭过一旁,全当没看见她。
顾春和知道,她怨恨自家拖累了她哥哥,心里有气,当然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曹柔摆明了不想和自己说话,凭她的脾气,若是自己上前搭讪,肯定会换来她夹枪带棒一顿抢白。
今天大家伙都很高兴,顾春和不想煞风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过了一刻钟,谢景明也来了,立在顾春和身旁。
“郎主。”曹柔向这边走近一步。
“嗯。”谢景明略一颔首,目光仍停在顾春和身上。
曹柔止住脚步,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谢景明负手而立,看上去安然自若,但不知为何,顾春和总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僵硬。
秋风凉丝丝的,半晴半阴,空气中充满雨后特有的草木香气,灰白色的云浅浅覆盖着头上的天空,只在云缝破处露出几缕浅金色的阳光。
又等了两刻钟,但见许清飞奔而至,满头大汗道:“到了,到了!老曹和顾先生的马车进府了,正在门口换轿。”
顾春和大喜,提起裙角,顺着青石板路就往外跑。
“慢些,路上滑。”谢景明喊了一声,然而下台阶时,他自己反倒趔趄了下。
许清眼睛瞪得像铜铃,天诶,郎主的动作怎么看上去有点僵硬?难道……
他在紧张!
许清被自己这个发现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郎主走远,竟忘记随侍左右。
曹柔从旁经过,白他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跟着郎主,当了大总管,就忘了本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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