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纵使不愿意承认,他却知晓,皇后这是想与他保持距离, 想离他远些。
喉间微微哽塞, 似是想说些什么,然半晌后, 他只是轻声说:“时辰不早了,既已用过朝食,那便启程罢。”
赵懿懿道了声好。
她今日所着是皇后亲蚕所服的鞠衣,上月才将将赶制好,顾祯亦是头一回见她穿。
本是庄严华贵的一身装束,因眉心的那朵梨花,霎时化作一片温柔。
听着她轻声细语应了声好,绵软柔和的声音, 叫顾祯心头微热, 下意识伸了手过去:“早些到先蚕坛, 先歇上半日,朕可带你去西郊跑一会马。”
赵懿懿第一反应是想避开,手指都微微蜷了起来时,忽的想起是在人前。抿了抿唇瓣,她到底按捺住心中升起的那股子烦躁,僵在那儿,没将手拿开,就这么被他给结结实实握住了。
温热而略显粗粝的手掌将她完全包裹住,试着挣了几下,然那骨节分明的大掌看似未曾用力,却将她牢牢禁锢着,半点也挣脱不得。
“多谢陛下。”她略显不虞地道了声谢,却又道,“陛下还是自个去罢,妾身骑术不佳,又许久未骑过马,便不去拖累陛下了。况且……妾身也不大想骑马。”
不太想骑马?
可上回,她怕自个忘了答应她去西郊跑马的事,隐晦提醒了一次又一次。
分明该是喜欢的。
却又说自个不喜欢。
触及她那微拧的眉尖,顾祯顿了顿,凤目渐渐沉了几分,却没曾接话,只是将手中力道卸去些许,将她一路送到了那厌翟车前。
侍从打开车门,赵懿懿便有些急切地挣脱开他,转身登车。
及至上了车,急促地喘息几息后,她闭目靠在隐囊上缓了片刻,才觉出从方才那阵压抑感中抽离,心头的不适感渐渐散去,身子霎时放松了下来。
她不想再与他无休无止地争执下去了。
明明已下定决心,如他所言恪守本分,做好皇后的分内事、打点好宫中庶务。仍将他当做帝王那般恭敬,再不敢僭越半分,也不会去肖想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可却总觉得难受,只觉得仿佛被一只大掌攥住了心口,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拼了命的想要逃开。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偏偏,怎么也逃不脱。
她知道自个是在逃避,是不敢再见着他,只要一见着他,总会勾起过往的伤心事,叫她再度陷入那般近乎崩溃的情绪中。
云竹紧跟在后边上了车,见她面色不佳,忍不住小声说:“今日起这么早,娘娘可要歇上一会儿?先蚕坛离得远,过去少不得要几个时辰,等到了,奴婢再唤娘娘起身。”说着,她取出一张薄毯,盖在了赵懿懿膝上。
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车厢内,顾祯才缓缓收回视线,朝后边扫过一眼,蹙眉沉声问:“临川呢?还没过来?”
宫侍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讷讷道:“先前已往万春殿催过一回,想必长公主就快来了。”
看了眼天色,顾祯眉宇间划过一抹烦躁,淡声道:“不必管她,启程罢。”此时出发,还能赶在午膳前到。
她身子本就不好,还是别折腾了。
宫侍心中一惊,想着太后娘娘那儿不好交代,然触及帝王冷肃的眉眼时,便知晓皇帝已然下了决断,容不得旁人置喙,遂不敢再多言。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临川方才姗姗来迟,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庆殿,她一时间愣在那,以为是自个来早了,面色便有些难看。
正要叱骂催她过来的宫人,却有着青衣的内侍过来,回禀道:“长公主,奴婢等已为公主备好车马,请公主登车。”
临川面色愈发的难看,难以置信道:“皇嫂她竟没等我,就这么走了?”
胸前起伏几下,她气得想要去找太后告状,那宫侍的话却叫她霎时哑了火:“是陛下命启程的。”
临川烦躁的甩了甩袖子,恼道:“皇兄在哪儿?”
“陛下已同皇后娘娘一道赶往先蚕坛去了。”
临川蓦地瞪大了眼,皇后率命妇亲蚕,皇兄去做什么?
他……
突然间,临川想起了皇兄上回亲耕,亦是携了皇后同去。
她有些费解,却又觉得奇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与她一直以来的认知,有些不一样了。
“请公主登车。”那宫侍又请了一次。
晨曦挥洒在殿前汉白玉石阶上,铺出一片隐隐流淌的金色,那恢弘繁复的丹陛纹路若隐若现,衬得其上的五爪龙纹栩栩如生。
临川自个恼了片刻,愤然拂袖,一骨碌钻上了那宫侍替自个准备的车马。
上了车后,她仍是有些着恼,气咻咻地抓着手里头的帕子,一腔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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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中途,赵懿懿自睡梦中悠然转醒,突然有些不舒服。
车中光线昏暗,且沉闷压抑,又兼已然出了洛阳城,哪怕行的是官道,路面也总是不太平坦的,马车很是颠簸。
胃中翻涌的难受,她忍不住弯腰呕了起来。
云竹唬了一跳,欲要唤那车夫停车,却被赵懿懿给制止了:“罢了,还是快些赶到先蚕坛为好,今日出发本就不算早,莫再闹出多的事端。”
“娘娘。”云竹有些捉急,她知娘娘是怕耽搁了行程,也怕在这途中做那拖累,忍不住想要再劝几句。
在触及皇后那轻轻摆动的手时,她将出口的话语戛然而止。
却是凑巧,车架正好停下歇息。
那颠簸感一停,赵懿懿便觉得身子好受多了,却还是觉着难受。上次乘车,还是两月前,随他去往先农坛的时候。
路边已设好帷幔,圈出一块地方供皇后休憩,顾祯以为她是睡着了,或是不想下来,然等他打开车门朝外望去时,却见得赵懿懿抚着心口靠在车壁上,面容竟显出几分凌乱与狼狈。
他勃然色变,略有些心慌地问:“怎么回事?”
“娘娘坐车久了,身子有些不舒服。”云竹恭声回了一句。
顾祯伸手去探她额头,又见她面上未有任何发热迹象,才渐渐放下了心。
赵懿懿不想被他触碰,待反应过来后偏头欲躲开,却被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顾祯忽而伸臂,将她整个人捞了出来,看着她那张芙蓉面上的几分惨白,他忍不住低斥:“既是不舒服,怎的不告诉朕?”
“妾身没什么大碍,只是稍稍有些不适罢了。”她抿了抿唇瓣,侧首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了一句。
几缕发丝从髻上脱落,凌乱的散在她脸上,便是偏过去的侧脸,也能瞧出是失了血色的。
这般,也能叫没什么大碍?
“简直胡闹!”顾祯有些恼了,气得脸色发青,冷下声音道:“便是不告诉朕,怎的不叫太医过来?你就这么不拿自个身子当回事?”
赵懿懿有些烦闷,勉强耐下性子,温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妾身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乘车久了,略有些难受罢了,这会子好多了。”
顾祯冷着脸,径直将她抱到了帷幔里头,而后又着人去唤随行的太医过来。
那随行太医是被侍卫揪过来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战战兢兢给皇后把过脉,久久不敢说话。
“皇后可有大碍?”见他半晌不曾说话,顾祯蹙眉,有些不悦地说了句。
太医被他看得心尖一颤,身子也跟着抖了抖,旋即恭声道:“臣观皇后娘娘的脉象,是略微有些虚弱的。”
刚病过一场,能不虚弱么?
顾祯淡声吩咐了几句,那太医便又道:“想来,娘娘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陛下放心,娘娘歇上一会便够了。”
“真是歇上一会便能好?”顾祯看着她有些发白的面庞,仍旧有些忧心。
太医道了声是,顾祯凝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了。
“怎么不与朕说?”他问。
赵懿懿正在用杏脯,想要将那残留的不适给压下去,闻言怔了怔,低声道:“妾身不过是乘车久了,略有些不适应,何须如此大动干戈,还禀到陛下那儿去。”
顾祯面上闪过一抹无奈,轻声道:“此次亲蚕礼,本便是你举办的,这些仪仗也是为护卫簇拥你去。你自个不舒服了,不必这么瞻前顾后的。”
察觉出她眸中的疏离之色,他将将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心头划过些许涩然。
良久,他只是轻声说:“懿懿,你我是夫妻,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憋在心里头,大可告诉朕的。”
告诉他?告诉他做什么呢?
赵懿懿有些烦,却仍是按捺下去,垂首应:“妾身知晓了。”
她这般的乖顺,他该高兴才是的。
可顾祯心头却浮起了些恼怒,且没来由的觉着心烦意乱。
俩人是结发夫妻,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因他一手促成,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心口忽的觉着难受至极,压着那阵涩意,顾祯轻声道:“母后今日已将人送回去了,你若不喜欢,往后便不会再叫她进宫来了。”
赵懿懿眼睫颤了颤。
送回去吗?何姑娘在椒房殿外那么一跪,她的名声便跟着她的膝盖一道落了下去。有些东西若想毁掉,实在是太过容易了。
何况……何姑娘她不喜欢,送回去了,那以后的王姑娘、李姑娘、陈姑娘,她若是不喜欢呢?
她不可能喜欢的。
哪怕她已不再对他心动,然身为皇后,她也不可能喜欢后宫的妃嫔,永远也不可能喜欢。
纵然不喜欢,那又如何?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然开口时,她却只是扯着唇角笑了两声,道:“多谢陛下。”
顾祯将手伸了出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虚握成拳,喉结上下滚过一番,他沉下声音道:“从前,朕从未关心过宫闱的事,也从不知,你竟在宫里受过这样多的委屈。此事,是朕的过错。”
那日他问她为何不说,她回他,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去给她撑腰。
过往近三年,他从未给她撑腰过。
也从未将她的事记挂在心上。
他命人去查过往旧事,那些事没人刻意隐瞒过,很轻易的便能查出来。至今日始知,这偌大的宫中,竟是无人将她放在眼里,也无人真将她当做皇后看。
就仿佛,人人都能欺负她、给她委屈受。
可她本就是皇后,是与他地位相齐的人,却因他的疏忽与不在意,叫众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往后,不会再这样了。”他道。
顾祯以为,给她皇后之尊、给她管理宫务之权,便已经足够了。况且……况且还是他一直不喜的那个皇后。
可他却忘了要给她颜面。
赵维民之事上,他径直以后族杀鸡儆猴,连带着她长兄一块,将整一房都撸了个干净。
皇后的脸面,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至此,更没人将皇后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