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她于是跌跌撞撞地又走回去,解下身上厚重的狐皮斗篷,盖在他身上。
朦胧一瞬间,她想起曾经平平无奇的一个冬日里,他外出办差回来,边进殿边随口笑着埋怨:“今天真冷,冻得人发麻。”
她就随手塞了个手炉过去,又推了盏热茶给他。
那样平平无奇的相处,再也不会有了。
他死了啊。
他死了啊……
.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诏狱、如何穿过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似是在看见阳光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置身何处。
门前宽敞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御前宫人们低眉敛目地林立四周,唯王敬忠在向皇帝禀话。见她出来,连王敬忠也噤了声,回头看她。
她僵硬地看了看王敬忠,又看了看皇帝,莫名地回不过神。
于是她便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两步,就像没看见他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院门。
王敬忠盯着她,神情间担忧与惊异并存,在她与皇帝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急唤:“娘娘!”
说着他就伸手扶她——与其说是扶,实则更像是拉。她早已没什么气力,被他这样一拉便周身一软,脱力地栽倒下去。
“阿婉!”皇帝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
她眸光黯淡地望着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麻木的,眼中生不出任何情愫。
这副样子,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疼,他默然一喟,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样逼你。”
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
可她也得以知道,她过关了。王敬忠已向他禀过了原委,她与唐榆的一问一答,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
便是精明如王敬忠也想不到她和唐榆之间有怎样的默契,她并不需暗示他什么,只凭那句“本宫”的自称,就足以让唐榆知道她身边还有别人,所以唐榆说出的话自然会让他们满意。
可这一切,是拿唐榆的命换的。
徐思婉心中憋闷得厉害,想再哭一场,还是哭不出。
她上一次这样,还是听闻秦家尽数殒命的那一天。那一天连祖父的许多门生都在哭,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好难受。
她无力地挣扎起来,胡乱地抬手推去,想推开皇帝。多年以来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都让她厌恶,但为着心中的恨她可以忍,现下却突然忍不住了。
她觉得恶心得想吐。
“放开我……”她惶惶低语,不管不顾地从他怀里挣开,想自己起身,可不及站稳就眼前一黑,身子沉沉下坠。
“阿婉!”皇帝急忙将她揽住,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门,“传太医去霜华宫。”
第109章 掌掴
徐思婉再醒来时已是此日清晨, 窗外天光正亮。
徐思婉睁眼犹觉头脑发沉,扶着额头坐起身。花晨连忙上前, 弯腰扶她:“娘娘……”
花晨满目的关切, 亦有几分小心,见她只是淡淡的,轻声告诉她:“陛下一直守着娘娘, 适才兵部的几位大人入宫议事,才刚回了紫宸殿。”
徐思婉面无波澜,听罢不置一词,只问:“唐榆呢?”
“唐榆……”花晨眼眶一红, “若按着规矩, 无非是拉出去草葬。”
“去取百两黄金,给六尚局, 让他们厚葬他。”她道。
花晨神情一紧, 欲劝:“娘娘,唐榆这事在外人看来可是……”
“厚葬他!”徐思婉怒吼。
她上一句还平淡如水, 这一句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花晨吓了一跳,不及劝上一句,徐思婉已下了床。
她的姿态有些疯癫, 失了平日的温柔妖娆, 赤着足在殿里急急地踱着:“你去告诉他们, 若要逼死本宫,就将他草席一裹拉出去埋了!本宫早晚要他们六尚局都殉了他!”
“娘娘……”花晨吓坏了,忙上前将她扶住, 轻声言道, “这事六尚局也做不了主, 还得……得看陛下的意思,再不然,还有长秋宫呢。”
徐思婉足下一滞,似乎这才回了些魂。
是啊,六尚局能做什么主?
她哑笑一声,失神地望向窗外。
窗外白蒙蒙地落着雪。
这是今载的初雪,因为天还不够冷,雪花积不住,落在地上不久就融了。就像许多无足轻重的人那样,死得悄无声息,在这世间积不起一分一毫的波澜。
她的视线穿过半透的窗纸凝望那些雪花,诏狱里的情境重现眼前,她恍惚间又听到唐榆一遍遍地跟她说,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自会好好活着,可她要换个活法了。
“为本宫梳妆更衣。”徐思婉垂眸,眼底一片冷意。这副样子反倒是花晨熟悉的,见她这样,花晨就安了心,只是顾虑她的身子才又问了句:“娘娘要出去?”
“去长秋宫。”她道。说罢便几步走向妆台,面无表情地坐下身。花晨忙唤了宫女们进来帮忙,这厢花晨为她梳着头,月夕就从衣柜中取了几身衣裳出来,问她穿哪身,徐思婉瞟了一眼:“都不好,取那身橘红绣金纹的来。”
几人都不由一愣。
那身衣裳是尚服局前阵子刚制好送来的,绣纹精致繁复,尤其是外头大袖衫上的朱雀,从后颈一直垂到拖尾。
这样的风格,惯是徐思婉喜欢的,只是的确过于隆重,一时也没得着机会穿它。
于是花晨月夕交换了一下神色,见花晨颔首,月夕才敢去取。花晨因而对该梳的妆也有了数——衣裙既然隆重,妆容便也要浓烈才好,不然头轻脚重,便镇不住那样的衣裳。
如此忙了近半个时辰,徐思婉才走出拈玫殿的殿门。一袭橘红与金在冬日的萧瑟里透出莫名的肃杀,眼位晕染开同样的橘色让她像个修为深厚的女妖,正要去为祸人间。
雪还未停,花晨为她备来暖轿,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向长秋宫走去。
徐思婉坐在暖轿中,神思一分一分地平静下来。再度回顾诏狱中的一言一语,喉中发出一声滋味难辨的笑。
那时她在赌,现下,却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昨日引她入诏狱的只有王敬忠,到了牢室里,也只有王敬忠立在身边。她那时想,四下里或许真的没有别人了,因为那些事总归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一个宦官对贵妃存了私心,纵使贵妃并不知情,传出去也还是让人笑话。
所以她才敢在支走王敬忠后对唐榆说那些话。但她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或许隔墙有耳。
她原是在这样的事上吃过亏的,此番如此,是因为为了唐榆值得。她在他临死之前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了却了一份遗憾,也让他走得舒服了些,避免了更多痛苦。
可现下,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她这般仔细回忆,才逃无可逃地捕捉到了自己当时的另一份心思。
——她当时有那么一闪念想过,若是赌输了,那便输了吧。
她从未想过放弃复仇,可那一闪念里她觉得,若就这样东窗事发,和唐榆一起走了,也很好。这样的死去,秦家长辈们想来不会怪她,她在奈何桥上也有人陪,就此了却了一生的孤寂。
她真的累了,十几年的血海深仇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连一呼一吸都带着恨。有时候她甚至会羡慕已然离世的太后,重病能让一切信念都化为乌有,让人毫无还手之力,死了便就死了。
只可惜,饶是这样,她还是赌赢了。
诏狱里真的没有其他耳目,她安安稳稳地送走了唐榆,自己却不得不继续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过了约莫一刻,暖轿停在了长秋宫门口。
花晨揭开轿帘扶她下轿,徐思婉站定脚,瞟了一眼牌匾上那三个金光璀璨的大字,存着满心的恨意,气势汹汹地入了宫门。
她走得又急又快,门边的宫人不及见礼她就已步入院中,他们悚然一惊,觉出不对,连忙跟上:“贵妃娘娘……”
虽是想劝,一时却没人敢横加阻拦。近来谁都听说了,倩贵妃先后急火攻心了两回,陛下昨日为了她熬了一夜没睡。若她在长秋宫有什么闪失,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于是待她走到殿门口,守在殿门处的宫人也只得眼睁睁看她入殿。徐思婉面色铁青,见正殿无人,脚步就无半分停留,向东侧一拐,径直转入寝殿。
寝殿中,皇后正服着药,耳闻门边宫女惊呼“倩贵妃?!”,她蓦地抬眼,便见徐思婉正绕过门前影壁,风风火火地朝她杀来。
“贵妃娘娘……”听琴忙放下药碗迎上前,徐思婉仍不停留,听琴只觉耳边风声一过,贵妃已过去了。
徐思婉行至皇后床前,左手一拽皇后衣领,右手悍然挥下!
但闻“啪”的一声脆响,听琴惊叫:“贵妃!”
皇后一时懵住,缓了一息才被脸颊上的剧痛惊醒,又惊又怒:“倩贵妃,你怎么敢!”
“打便打了,有何不敢!”徐思婉冷笑出喉,睇着她,再无分毫遮掩,“本宫今日来便是告诉你,在你咽气之前都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你准备着,等死吧!”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又是那样风风火火地从听琴跟前经过,听琴已惊得做不出丝毫反应。
皇后亦滞在那里,俄而只觉胸中一闷,一股腥甜涌上来,伴着一声轻咳,血色从嘴角渗出来。
“娘娘!”听琴忙去扶她,徐思婉听到这些动静倒驻了驻足,回眸睇了皇后一眼。
——她气得吐血了,真漂亮。唐榆死前也曾有过,每一声咳嗽都有血点呛出来。
做完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场,徐思婉就回了霜华宫,屏退旁人,独自进了唐榆的卧房。
若从他入诏狱开始算起,他其实已离开很久了,但她一直没让人动他的房间,每日只有底下的小宦官进来简单清扫,也就是做做擦擦桌子扫扫床一类的事情,其余的一应物件都还保持着原貌。
因为她一直心存侥幸地相信,他或许还能回来。
可他终是回不来了。
她缓缓地环顾四周,便看到桌上摊着的书还没看完,书旁还有几页纸,草草地写了些什么,应是读书时记下的。
原来他读书时是这个样子。并非潦草地打发时间,而是认真在读,就像许多读书人那样,会去斟酌思索。
她于是忍不住地想,若是唐家还在该多好呢?那样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正忙于科举,亦或已然考取了功名,这会儿正外放做官吧。
倘是那样,他们应该也会认识。因为他的父亲是她祖父的门生,他们之间总会有走动的,那大约就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便不用妒忌卫川了。
接着,她又注意到他放在案头的九连环。
那副九连环在他身边已很久了,许多地方都在一次次地拆解过程中被磨出了痕迹,亦或变得锈迹斑斑。徐思婉沉吟了良久,将它拿起来,收进腰间的荷包中。继而转过身,满处找水。
他案头放着砚台,砚台里的墨经了这么多日已经干了。她想将它们再释开,想写些东西给他。虽然还没想好写些什么,倒不妨碍先调好墨。
她就这样在他房里待了很久,漫无目的的味道。她将每一个角落都看遍了,用那些墨胡乱写了很多东西,又扔进炭盆尽数烧了。
厚厚的一沓纸,烧也要烧上一阵子。她蹲在炭盆前凝望着火苗,暗想自己现下应该接受了,接受她再也不会回来。然而下一瞬她被飘开的烟雾呛到,习惯性地就想说:太呛了,唐榆,开窗通一通风。
她便又意识到,她根本没适应他的离开。
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然西斜。徐思婉一整日没用膳,却也不觉得饿,花晨来问了几次都被她敷衍了过去。
她烧完了写的那些东西,就坐回了桌前,无所事事地摆弄那副九连环。但这东西她是不大会玩的,折腾半天也解不下来一个,倒惹得自己心头生恼。
这般又过去不知多久,外头响起迟疑的一唤:“姐姐?”
徐思婉抬眸,思嫣立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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