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他脸上的窘迫伴着她的这句话骤然松下, 低头咳了声,小声道:“这边近二百盏灯, 谁知你会看出来?”
“做了亏心事, 鬼总会敲门的!”她凶巴巴地一瞪他,便颐指气使起来,“你去猜灯谜, 若猜不赢那两个小公主就是丢了我的脸,我这就先扣了你的月钱!”
唐榆哭笑不得,叹息一声,只得仰头认真看起了灯谜。
他猜灯谜果真是有些本事的, 尤其是字谜, 一边读着一边在手上划上一划就能猜出来。莫说两个小公主,就是吴昭仪莹婕妤思嫣三个大人加起来, 猜得也不及他一个人多。
最后莹婕妤备下的彩头自就被他赢了去, 那是一支用整块翡翠雕琢成的簪子,通体碧绿, 价值连城。
莹婕妤眼看那簪子落到他手里,伏在桌山哭得撕心裂肺:“那么好的东西!送给哪位姐妹我都认了,给两位小公主添做嫁妆也好,可你一个男人拿去有什么用!我心疼啊!”
唐榆只作未闻, 衔笑谢了她的赏, 就将簪子收了。
众人乐不可支, 七嘴八舌地哄了莹婕妤一番,又轮流喂她吃了一圈菜才可算将她哄好。
这般一番宴席不知要比寻常家宴舒服多少,一直玩到临近子时才总算散去。
因近来都住在紫宸殿, 徐思婉想着时辰晚了, 就差花晨月夕先赶了过去, 看看皇帝就寝没有。若他已然睡了,则由花晨回来回话,月夕再往思嫣那边跑一趟,跟思嫣说她要过去借住一晚。
除了花晨月夕,徐思婉没带旁的宫人出来。幽长的宫道一时就变得格外寂静,她自顾走着,唐榆在旁掌着灯。半刻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唤她:“思婉。”
徐思婉停住脚步,侧首看他,他拿着宫灯不大方便,略作迟疑,将宫灯递给了她。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探手摸向袖中,将那枚装有翡翠簪子的锦盒摸了出来。
接着他一手接回宫灯,一手将簪子递给她。
徐思婉没接,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他一声轻咳:“我……拿着也没用,就当做新年礼送你吧。”
“若拿去宫外卖了,能买不少书呢。”她悠悠道,他一笑:“要看书跟你借,文房四宝也跟你讨。”
徐思婉扑哧一声,终是将那簪子接了过去,也不顾有没有镜子,摸索着发髻就直接往头上簪。
“我来。”他当即抬手,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将簪子簪好,她复又伸手摸了摸,回头问他:“好看么?”
“你戴什么不好看?”他笑笑,“不是簪子的功劳。”
徐思婉抿笑,不再多语,踱着步继续前行。临近紫宸殿不远处,终于看见花晨,她正匆匆往回赶,看见徐思婉忙驻足,福身道:“娘娘,陛下确已睡下了,但御前宫人说陛下睡前专门留了话,让娘娘随时回来便可,不必顾着那些虚礼。”
“好。”徐思婉点点头,遂侧首看向唐榆,“你回吧。”
“诺。”唐榆应了声,颔首恭送。徐思婉径自入了紫宸殿,边往汤室走边将那枚翡翠簪子摘了下来,装回锦盒中,递给花晨:“这个你帮我好好收着。等霜华宫正殿修好了,就收进我的妆奁里去。”
花晨听得一怔:“娘娘若是喜欢,现下就可放到紫宸殿的妆奁里?奴婢已挪了不少首饰过来了,用起来方便。”
“不了。”徐思婉摇头。
紫宸殿到底是御前宫人们在日日收拾,虽然御前宫人干活细致,她却还是怕他们不经意间打了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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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正月十六,年过已过,百官上朝。宫中一下子再度忙碌起来,又因年节时积压了些事情,一连几日的早朝都变得格外漫长。
皇帝因此时常忙到半夜,彼时她已入睡,他也就不再折腾她。她白日里就有了出去走动的心思,到了正月廿一,她在御花园散步时,总算听到了新的进展。
花晨禀话说:“奴婢听出去采买的宦官说,小公爷听说那些传言大为震怒,险些在闹市里打了说书先生。常与他同去福兴楼饮酒的几位公子也都大为光火,说那天他们都去走亲访友了,没人去那酒楼,传出这样的话必是有人蓄意作祟。”
徐思婉一壁静听,一壁缓缓踱向太液池畔的凉亭。
她在亭中落座,花晨蹙眉道:“奴婢问了问唐榆,唐榆说这些不是他传的,想来也不会是吴述礼说的……”
“嗯。”徐思婉颔首,“是小公爷自己说的。流言如沸,他不可能毫无应对之法。”
花晨点点头:“娘娘可需要安排些人,将这些话传到陛下耳朵里?”
“他会做好的,不必我们插手。”徐思婉一哂,“林嫔那边,皇次子的病如何了?”
“似是好转了。”花晨垂眸,“但奴婢听闻,近来鸿胪寺办差也很用心,上回的事又过去一阵子了,不知陛下……”
“没事。”徐思婉笑意轻松,“都能成的。”
都能成的。
因为林嫔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她在请君入瓮,吴述礼听去的每一句传言都是她有意为之。所以林嫔也自然不知那些都是假的,卫川没去过福兴楼,不仅能自证还有人证,只要他们出来说话,一切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林嫔更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早就盯上了吴述礼。他们自以为将流言散播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街头坊间早就将这一切都安在了吴述礼身上。
为了将戏做得更真,她还拿莹婕妤做了障眼法。
随着卫川的自辩传开,宣国公府悄无声息地出手,果然不同凡响。短短几日,卫川就揪出了吴述礼,直接在早朝上堂堂正正地上疏,参吴述礼构陷朝臣。
同时,关于莹婕妤的传言也被挖出。这传言亦连在吴述礼之后,说是吴述礼在外明言,是莹婕妤意欲谋害倩贵嫔。
彼时拈玫阁起火一案刚刚被宫正司了结,郑经娥虽咬死自己对纵火之事不知情、亦不知下给楚舒月的药会致她浑身无力,也仍落了罪,打入冷宫。
孙徽娥虽抽身而出但知情不报,被罚俸一年。
而在那之前,孙徽娥在上元节后刚刚听闻,全家都因烹汤时误食了毒草中毒而亡。
阖宫对此众说纷纭,许多宫人嫔妃都觉得是林嫔下的手,因不快于孙徽娥的背叛,就杀了她全家。
而林嫔因皇次子尚在病中,一切罪责被暂且压下不提。但随着宣国公府上疏,原是宫正司掌事的吴述礼一朝间自己成了犯人,接二连三的,很快牵连出了不少人。
林嫔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不仅近来散播谣言的事被翻得明明白白,过往旧账也都被陆续挖出。
“陶氏、锦嫔、方如兰、楚舒月、郑少使……”
林嫔被传去紫宸殿问话的时候,徐思婉原在莹婕妤宫里喝茶,听闻圣颜震怒,掰着指头数了一遍,忍不住地笑音出喉:“桩桩件件都有她,无怪陛下震怒。啧,这茶我不喝了。”
她说着将茶盏一放,起身就走:“我得到紫宸殿去,有了结果,我再来讲给姐姐听。”
“你快去。”莹婕妤半分也不挽留,催着她走。
徐思婉不急不慌地入了紫宸殿,步入内殿时,正听到里面在怒斥:“倩贵嫔对你百般容让,你还这般不知收敛,还要嫁祸给莹婕妤!”
徐思婉脚下一顿,抬眸扫了眼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林嫔,复又前行,温声开口:“事已至此,查明原委便是了,陛下消消气。”
林嫔已哭得满面泪痕,顾不上徐思婉,连连摇着头:“臣妾、臣妾没有嫁祸莹婕妤,许是吴述礼……许是吴述礼自作主张!”
“吴述礼若非受你指使,如何会去与莹婕妤为敌!”皇帝脸色阴沉,端坐在御案前,面上已无半分怜惜,“就算你不曾明言指使,也是你有敌意在先,手下的宫人才会想这般为你办事!”
“臣妾没有……”林嫔无力地争辩,徐思婉不声不响地行至皇帝身后,轻柔地为他按起了太阳穴。
林嫔怒然看向她:“倩贵嫔,凡此种种,你当真能无愧于心吗!孙氏……孙氏一早就是你的人,是你设计害我,是不是!”
徐思婉一怔,倒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点。不觉笑了笑,复又颔首淡言:“林嫔,你便是再无计可施,说话也要讲些道理。你想放火烧死我,孙徽娥不肯帮你,如何就成了我的人?你应当也知道,孙徽娥一家老小前几日都亡故了,若她真是我的人,如此舍身护我,我无论如何也当护她阖家周全才是,否则岂不让她对我生恨,反要过来咬我?”
“我也没有害她的家人!”林嫔双目猩红,“是你……是你,是不是!”
“……你适才还说她是我的人。”徐思婉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她是我的人,帮我做了事,我却去害她的家人,我疯了?”
言及此处,她无可奈何地摇一摇头:“若放下那些恩怨,我该称你一声姐姐。林嫔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事已至此,你这样胡搅蛮缠已是没有用的了,不如好生认错,莫要毁了与陛下仅剩的情分。”
她立于皇帝的身后,皇帝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到她口吻坦诚。唯林嫔紧盯着她眉目间耀武扬威般的笑意,恨恨道:“徐氏,你蛊惑圣心,是要遭报应的!”
徐思婉哑然,愣了一愣,一声笑音出喉,好似听到了一句很荒唐的话。
这声笑是真的,她着实觉得林嫔此言荒唐,却不是因为林嫔的攀咬,而是费解林嫔自始至终明明也不干净,竟还有脸这样说。
可也只这么一瞬,她就明白了。一如她时时都在皇帝面前做戏一般,林嫔也没什么分别。所以到了这生死关头,林嫔自是更要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哪怕自己已罪责难逃,也要惹起皇帝的疑心,拖她下水。
徐思婉无奈地摇摇头,向一旁走了两步,行至皇帝身侧,盈盈一福:“宫正司呈来的供状臣妾看过了,林嫔姐姐素来会将错处推去旁人身上,还在这里苦心相劝,是臣妾想得太轻巧。陛下与林嫔姐姐多年的情分,想来还有许多话要说,臣妾先行告退。”
她说罢就向后退,刚退一步,被他拉住手。
他没看她,也没看林嫔,视线低低垂着,透出一股淡漠:“朕与她,已然无话可说。”语毕扬音,“王敬忠。”
“陛下!”林嫔忽而喊起来。她望着皇帝,双目通红,满目悲恸,好似觉得他这样的淡漠不可置信,她连连摇起头,“陛下……陛下当真要如此绝情?臣妾侍奉陛下七年……臣妾、臣妾也为陛下怀过一个孩子,若没有那个孩子,臣妾不会触怒太后被废妃位!若那孩子还在,臣妾也……也不会如此嫉妒宫中姐妹,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说到末处,她哭得泣不成声,有悔,更有恨。
殿中一时凝固,皇帝一语不发地看着她,面上的阴鸷未变,徐思婉无声地看着他,却从他眼底觅得了一缕不忍。
她就知道,林嫔会拿那孩子说事,那孩子也的确是他的软肋。
只可惜被押去宫正司的宫人竟没供出林嫔小产的始末,或许是宫正司没察觉异样,便也没想着问,亦或许是林嫔当初拿定了主意自己就做了,连身边亲近的宫人也不清楚。
但总之,这孩子现下成了林嫔的一道护身符。
徐思婉先前失去“孩子”的时候,他那样心疼,对林嫔自然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林嫔又因此被太后则难过,为他背了骂名,他本就心存愧疚。
徐思婉心底盘算一番,终是只轻轻一喟,好似寻常感慨:“臣妾也失过一个孩子。可那孩子走得再凄凉、再不甘,臣妾也不能拿旁人的性命来平他的怨气。”
而那个“孩子”,是因林嫔才没的。
他刚刚柔软两分的眼底骤然生冷:“传旨,林嫔废位,打入冷宫。亲近宫人一律杖杀,余者发落浣衣局。”
“陛下!”林嫔惶然,急急地膝行上前,到底是慌得什么也顾不得了,“陛下,臣妾知罪了!”
王敬忠挥了下手,两侧的宦官当即上前要将她押走,她奋力挣扎,哭天抢地,样子一时颇为狼狈。
“陛下!”她不管不顾地抓住御案案面四周的雕镂,喊得声嘶力竭,“陛下说过要一辈子待臣妾好!君无戏言,陛下如今……”
王敬忠神色一变,岂能容她将这话说完,亲自上前一把捂了她的嘴,另一手狠狠在她手背上一掐。
林嫔吃痛,抓在雕镂上的手倏然脱力,两旁的宦官抓住机会,立刻将她脱远,任凭她再如何挣扎也凑不近御案了。
徐思婉漠然看着这一切,不经意间视线下移,就见御案前的地面上落着一截沾血的长甲,像是林嫔方才奋力抓那雕镂时剥落下来的。
她只作未见,想来御前宫人也不会让皇帝烦心,自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掉。
她只安静地踱回他身后,俯身将他圈住,下颌倚着他的肩头,轻声言道:“陛下别难过。”
“朕无事。”他哑笑,将她揽到身前,她乖顺地坐到他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失神:“陪朕待一会儿。”
“好。”她温柔点头,便在紫宸殿中陪了他许久。直至晌午过后,边关有急奏传来,她才总算从紫宸殿告退。
离殿之时,外面阳光正好。早春的阳光有一种别样的暖意,不似夏日灼烈,却恰可穿过重重寒凉,让人心旷神怡。
徐思婉没乘步辇,悠哉地往盈云宫走,打算去与莹婕妤讲讲故事。
经过盈云宫前的那条宫道时,却正碰上宫正司的人押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去,动静之大,惹得两侧宫室中不少宫人与闲来无事的小嫔妃都出来驻足张望。
徐思婉便也定了脚,定睛一瞧,才发现押的原是郑经娥。
现下该叫郑庶人了。
她在宫正司时应是受了些刑,现下虽然还能自己走,却脸色惨白,形容枯槁。
押解她的宫人并不客气,嫌她走得慢了,就推搡催促。郑氏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又被旁人指指点点,死死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徐思婉淡看着她,忽而余光里人影一晃,就见不远处莹婕妤也迈出了宫门,来看热闹。
“莹姐姐。”她遥遥一唤,衔笑迎上去,莹婕妤亦望过来,正要搭话,郑氏忽而还魂似的急走两步,扑跪过来:“两位娘娘,两位娘救救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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