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他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能护住她?
凭他对她曾有过的片刻温存与柔情吗?
呵。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她又不是没享受过。
并不稀罕。
沈漪漪冷笑一声,坐上了附近渡口南下的客船,身上魏玹赠她的首饰大多都被郑婉莹抢走,可大约是冥冥之中上天也在助她,今日随郑婉莹出门之时,虽知自己没有离开的可能,她还是将床底下的荷包悄悄塞进了怀里。
而这只荷包中,她一早便用油布包裹着藏了十颗珍珠与采盈给她的户籍、路引和几两碎银。
逃离还是回去,她根本不必做选择。
摘下手腕上郑婉莹未来得及抢走的一只玉跳脱塞进衣裙里,垂眸看着那绑了石头的裙子徐徐沉入了湖水中,她的心底却渐渐涌上一股死而复生的喜悦感。
她不信魏玹,从未信过。
从今往后,沈漪漪死了。
眼神渐渐坚定,柔弱的少女踉跄地扶着腰身站起来,坐回船舱。
而远处的山中,侍卫还不知她已离开,正漫山遍野地搜寻着郑婉莹与她的踪迹。
回苏州已是绝不可能。
采盈祖籍是河东道青州,青州在长安西北方向,先坐船再走陆路也得小半个月。
不过沈漪漪没去青州,大周户籍制度管理严格,或许冒充采盈的户籍可一时通过关卡到达青州,但随即会有里正上门核对户籍,手实上画的都是本人样貌的画,就算是采盈早年离家被卖,手实画像样貌不清,依据手实与计账她一个女子也绝不可能只孤身一人居住。
更何况,一个柔弱美貌的女子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若家中没有年长的男子撑腰相护,连自保都是极大的问题。
是以,采盈的户籍,她不能要。
幸而路引是空白的,只要填上她想去的地方,依然可以一路畅通。
采盈,应当是很早便为自己赎了身,甚至连后路都准备好了。
至于她为何没有选择离开,反而令自己陷入了难以脱身的境地,漪漪不得而知。
从前漪漪是怨恨她的,同为女子,身世坎坷,为何不能相互扶持,却总要对她苦苦相逼?
临死前她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从前一切恨与怨,不如让它随风而逝,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即使是没有家、不能回家,她可以等。
五年,十年,那人总会娶妻生子,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被他逐渐遗忘,届时她一定可以与亲人团聚,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希望!
定襄是边远地区,再往前的云朔二州是大周与突厥的交界地带,官府的户籍管理并不严格,甚至会大量的逃户流民云集此处,已成了约定俗成的事实。
来到定襄之后她不敢使用本名,便化名崔寻,女扮男装,对外声称自己是江南人,因哥嫂苛待,便从家中逃了出来,本欲投靠定襄的姨母,没成想姨母三年前就病逝,故而自立门户谋生。
南地不乏身量瘦矮、声音低沉的男子,故而漪漪这般的形貌并无人怀疑她是女子。
就是起先她藏在荷包中的珍珠不知为何少了一颗,虽只剩下九颗,但每一颗都至少值十两,那人不许她藏私房钱,赠她的首饰却个顶个的昂贵,费了极大的心思她才找到几只不甚贵重的钗子从上头的不显眼处扯下这几颗珠子。
两颗珠子买了间小院,一颗珠子换成银子,买了些衣物、吃食,又雇了两个仆妇平日里清扫小院,做些针指活计。
几十两银子倒是够她这般坐吃山空闲散个四五年,然沈漪漪就不是个能闲住的性子,不赚钱总花钱,心里到底是不踏实的,并非长久之计。
想绣些帕子换了卖钱,苦于她扮成男子,一来不方便,二则她的针线功夫兰蕙春杏等人一眼便能认出。
万一那人一直坚信她没死寻过来,终究不妥。
起先她是在县里西市的一家食肆给人刷碗,虽活儿脏些累些,但人家包吃住,只要她肯动手踏实干活儿怎么也饿不死她。
后来闭了门夜夜在屋里苦练大字,从前她的字体是柔美清秀的簪花小楷,如今不光字迹大变,成了青年士子最爱的虞楷,她自觉也在书法上颇有进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婉媚,多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沉淀与静谧。
若在外头支个摊子替人写书信,一上午好时能有七八个铜板,差时也能有三四个,加上晌午和下晌在食肆中给人刷碗,一天约莫能赚十七八个铜板。
虽少,却是她辛辛苦苦拿汗水得来,每一分都取之不易,令她倍加珍惜。
后来因三年新登造户籍一事无意与杨明府结识,杨明府是个好人,不嫌弃她只是个街头给人写信、抄书、刷碗谋生的穷书生,将她请到家中给爱女珠珠做教书先生,免了寒来暑往的艰辛,漪漪心中很是感激。
杨氏夫妇膝下只此一女,平日里难免溺爱娇纵了些,来到杨府两个月,珠珠的确顽劣,沈漪漪却与小丫头颇为投缘。
无他,约莫是和幼时的自己像罢。
晨正时刻到达杨府。
杨府不大,自垂花门行至二门一间垂满薜萝缭墙,隐约间满庭澹荡桃夭纷纷而落,两个男子负手行于廊下。
当中一男子生得高大魁梧,正是此间主人县令杨昭。
另一男子是位年轻些的郎君,一身蓝色圆领长袍,眉眼清俊,与杨昭并肩而立,神色恭敬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杨昭说道:“半年前圣上封了齐王世子为西州安抚使去了西州,本以为圣人有意要与突厥再次开战,怎么瞧着这半年来都没什么动静,也不知朝廷究竟是何意思,你这次去关中可打听到了什么内情没有?”
定襄处于边境,一旦两地开战受难的还是边境百姓,因此杨昭格外关心圣人此番举动。
蓝衣郎君回道:“儿捎回了驿站邸报,姨夫请看,齐王世子已经率军离开了玉门关,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长安,此次西州一行,约莫是震慑突厥。”
“阿史那延力这些年培养实力,契忠可汗任命他为虎师特勤,对阴山以南虎视眈眈,这不世子一去,延力就吓得令城门紧闭,严阵以待,还送了许多珍贵宝物进献,便是有心,只怕无力,姨夫不必担心。”
杨昭却依旧担忧,“别高兴的太早,一旦这些胡子元气恢复,只怕边疆境况堪忧,延力的爹早年就是死在那齐王世子手中,以我对延力多年来的了解,这仇他必定得报。”
“光是筹集够了一茬军粮,那也得等上数年呢。”
“也是。”
两人一递一语,聊罢婢女来报,说是崔先生来了,在后面教习珠珠娘子。
杨昭不多说,颔首去了县衙上值。
……
后院小书房,珠珠在练大字,沈漪漪批改珠珠昨晚温习的功课,将珠珠写的不漂亮之处用笔圈出。
这时婢女突然冲着身后的蓝衣郎君恭敬唤道:“四郎君!”
赵麟是杨夫人娘家的外甥,族中行四,生得风流倜傥,爹娘在定襄颇有产业家私,早年赵麟也曾考取功名,后来考了两回屡试不第,干脆子承父业做起了生意。
赵麟走到二人身后,珠珠早就察觉到表哥来了,每回表哥过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珠珠自极爱这些吃食、小玩具,人不喜欢,白给的东西却不能不要。
果不其然,今日表哥也给她带了一只攒盒过来,里面摆满了果子糕饼,全是她爱吃的口味儿。
珠珠高兴地丢了纸笔,抓来就要入口,抬头发现先生无奈地看着她。
“先擦干净手。”
漪漪让婢女去把帕子打湿了,亲自给珠珠擦干净。
她低垂的睫毛又长又浓密,鼻梁秀挺精致,一双黑眸清澈明亮,虽人生得面黄肌瘦了些,细看底子却极好。
珠珠吃着糕点,赵麟把沈漪漪叫到一边去,从小厮手中递来一只长匣,“寻弟,你瞧瞧喜欢不喜欢,这是我去华州办事时特意为你捎回来的狼毫,你原先那支笔该换换了。”
沈漪漪婉拒道:“无功不受禄,我担待不起,还请四郎君收回。”
赵麟笑道:“什么无功不受禄,我就想是送给你,你说咱俩认识都这么久了,还在意这么多虚礼作甚?我痴长你五岁,寻弟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四哥便是。”
说着硬要把匣子塞到沈漪漪手中。
冬天时沈漪漪在外头风餐露宿给人写信手上起了冻疮,春暖花开后手上红肿消退,一双纤纤柔荑细腻匀称,赵麟无意触碰,只觉指腹间异常柔软爱不释手,不禁心神一荡,手下重了许多。
沈漪漪察觉到,脸登时一沉,紧抿着唇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
“四郎君,请你自重!”
看也未看赵麟一眼,转身坐到了珠珠身边,重新批改珠珠的大字。
赵麟举起自己刚刚摸过少年的那只手,放在鼻端深深一嗅,遗憾地叹了口气。
*
自从去年十月间丢了漪漪以来,魏玹几乎把长安城及附近的州县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掳走漪漪的突厥人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到处寻不得踪迹。
因那群行刺劫掠的刺客带有突厥人高鼻深目的面容特征,魏玹当夜就入了大明宫。
突厥五年前便向大周俯首称臣,眼下两国交好,圣人原本不想答应,堂堂顶天立地的七尺儿郎,怎能为了一个卑贱的婢女连自己的职务、婚事皆不要了?
魏玹神色冷峻地否认道:“一个婢女而已,丢就丢了,不是因为她。延力近来蠢蠢欲动,时而滋扰我朝边境,臣想亲自前去一探究竟,并非他意,陛下明鉴。”
都到这份上了还嘴硬!圣人苦劝无果,思来想去,只好封魏玹做了安抚使前往西州,正好也借此机会试探试探突厥的意思,契忠与延力是否当真是彻底绝了对大周不臣的心思。
据闻此举吓得突厥人可谓是心惊胆战,风声鹤唳,唯恐大周玄甲军的战神此番前来西州是怀着将突厥灭国的心思。
要知道就在五年前,魏玹与陈烈三军会师,大败突厥二十万大军,不仅重新收复阴山,更以年仅十七岁的年纪在百米开外的距离一箭射死了突厥从无败绩、奉若神明的大将阿史那葛鲁。
五年前的事情仍然历历在目,此前两国因争夺阴山险要数年之久皆已元气大伤,如今正是各自休养生息的时候,如非必须,双方都不会想开战。
圣人担心魏玹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特意派遣了贴身的宦官梁文跟随,如今魏玹一回长安,圣人这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一切终归风平浪静,水过无痕,仿佛半年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齐王府,湛露榭。
兰蕙与朱樱两人站在廊下叹气,悄悄问吉祥,“人还没找到呢?”
吉祥摇摇头,手指抵在唇下吹了个“嘘”,“日后那位的名字,便莫要再提了。”
东厢房内,魏玹自行脱了靴躺于榻上,疲惫地阖上双眼。
圣人不敢给他虎符,唯恐他当真做出于两国不利之事。
但魏玹清楚,即使没有虎符,玄甲军的将士亦会听令于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倘若漪漪果真在延力手中,魏玹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来什么。
但事实却是,延力的确没有掳走漪漪,得知他来到西州三日后,延力奉契忠可汗之命仅带了一队轻卫只身前往中军大帐与魏玹陈烈把酒言欢,以证明突厥并无不臣之心。
宴席之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魏玹云淡风轻地命人将那些装着突厥刺客的首级一个个用匣子捧来给延力看过,延力看了之后勃然色变,险些将适才吃下的酒肉一道吐出,旋即义正言辞否认这些突厥雇佣兵是由他指使派去长安掳走了魏玹的爱妾。
作为是战场上相识多年的老对手,延力深知魏玹此人全然没有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是个内心冷血无情,阴鸷狠厉的疯子,为了两国和平,他自愿留在西州中军大帐中,等魏玹查明真相再行离开。
后来魏玹也果然查明此事与延力无丝毫干系,甚至那群突厥杀手,也不过是由中原人豢养,用来迷惑他的障眼法。
是齐王妃,魏琏的垂死挣扎,还是太子,宁王,景王意欲以此作为要挟,用来逼迫他就范的毒计?
暗卫查到,一年之前,宁王与朝中神勇将军史进曾有过往来。
而史进,是突厥人。
魏玹缓缓睁开双眼。
面无表情地往腰间伸去,抓了个空。
他起身,拧眉四下寻找,忽记起进屋时将换下的衣衫随手扔到了床头,香囊也许是掉到了床榻底下。
懒得去叫人进来,魏玹干脆自行将床榻移开,果见床底躺着一只银白底,上头用金丝绣着两只栩栩如生交颈鸳鸯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