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棋
谢留:“怎么来这了。”
谢愠还痴痴地没收回目光,“那些人……”
“那些?”谢留语气平平到一定程度,理所当然的说法让谢愠浑身一麻,“死囚。放心,过几日会让他们死得其所。”
能被判死刑的,定然是些十恶不赦或是犯了重罪的人。
但让谢愠心情沉重的是他兄对他们的态度,自从胭脂坠河寻不到踪迹,他被救出来,谢留就彻底性情大变。
他看所有人的眼神都蕴藏着一层寒意,所有人,连谢愠也不意外。
如果不是谢愠与他有血缘,与他有着兄弟的身份,于谢留来说,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被他放在眼中的普通人。
被谢愠视作越来越冷情的人上人的谢留侧目过来,他扯了下唇,露出一丝微笑,但实际看上去除了令人畏惧敬畏,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平和。
但谢留自认平和地道:“谢昌说你魇着了。做了什么梦?”
谢昌就是谢愠的随从,因为忠心更是将他从盛云锦那救出来而被赐了主家的姓。
以后就是谢家的家仆,谢家昌荣底下人便昌荣。
谢留一问,谢愠却忽然不知该不该说了。
他该知道他身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兄,如今的谢留对什么事都有种要绝对掌控的霸道。
哪怕是他唯一的弟弟,谢愠事无钜细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
然而犹如有一把枷锁桎梏在肩上的谢愠却对此毫无怨言,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他有开脱推辞不掉的责任。
如果不是那日他趁他兄不在家,偏要诱惑胭脂出门,后来也不出现二人都被绑的事。
谢留那时并不是毫不知情,至少谢愠清楚,要不是绑他的人里面有兄长的亲兵伪装跟了过来,他早因盛云锦的报复也被打断腿了。
而盛云锦那头之所以留他性命自然是为了更好要挟谢留,不过小小书生哪有能耐做那么多的安排,一切依照的不过是庞家那边的授意指使。
琅轩王摆宴那日,正是最后一次表面上心平气和谈判的机会。
不想胭脂没等来谢留相救,就被盛云锦逼迫地跳河,生死不知。
回想当初阿翁死后,他们一行人在谢府逼迫胭脂与他兄签下和离书,与又逼她远走京都有什么区别?
直到人死,谢愠才感觉到一种后悔默默涌入心头。
可当他提起“胭脂”这个名字时,在谢留跟前仿佛变成了什么忌讳。
谢愠艰难地叙说自己“看见”的,“……会不会,是她来托梦……要不要等雨停明日一早就到河面上找……”
“托什么梦?”
谢留语调透着一股温冷的潮湿之意,没有起伏地道:“她死了么?你见到她尸首了?她和你说她葬身河底了?”
谢愠被几句问话震慑得呆若木鸡。
谢留:“我都没梦见她,你有什么值得她托梦的。”
谢留这番不留情面,近乎劈头盖脸的训斥,无异于是在向谢愠宣告,他不信胭脂就这么死了。
甚至连谢愠提,都隐隐泄露出不耐的阴唳之色。
怔怔对视着他兄不苟言笑,警告意味浓重的乌漆眼珠,谢愠面红耳赤之余,更多了道匪夷所思的困惑。
他不觉得兄长是那么将事事都往好处想的人,他该知道无论怎么躲避,运河的水那么深,是掉进去都会毙命的下场。
他怎会觉得胭脂真的没有死呢?
没有死,便连衣冠冢都不给她立。
“……阿兄,难道你想她做个荒郊野鬼,食不到香火入不去轮回吗。”
谢愠鼓起绝大的勇气朝谢留说出心底的话,“既然寻不到她,就早日为她下葬吧阿兄,已经数日多了,人死大忌,就让她早日轮回,别做个孤魂野鬼。”
谢留:“谢愠。”
谢愠畏惧地仰头,面对那只谢留已经抬起来只差挥下的手,他忍不住闭上眼,“阿兄,你打,打我,我也是要……”
谢留:“你是儿郎,我不打你脸。”
扇脸是弱质之流做的事,谢留教谢愠知道儿郎与儿郎之间说错话的下场该是什么样的。
那一刻谢愠惶恐地以为他要被他兄打死了。
他终于明白谢留挥出的拳头该有多么重,而他一个少年郎与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之间有一道这个年纪无法跨越的沟壑。
现在的谢留就是一座矗立在谢愠跟前,永远攀爬压倒不过的大山,那般强大沉重。
窗户后的宋霄炼眼皮跳个不停,心有余悸地朝屋内呆坐的徐亦尘道:“这打法,灵官是想弄死他弟么。”
“徐亦尘!你还愣什么,他们兄弟阋强了!”
“灵官——”
“谢灵官,够了!”
待到宋霄炼跟徐亦尘出来劝和制止,正好撞上谢愠出手反抗谢留,最后不敌兄长被丢到屋外泥坑的一幕。
谢留目光横扫他们,继而对着吃了满嘴泥水,浑身扭曲在地的谢愠道:“我不会给她立衣冠冢。”
“她要是做了鬼,你让她千万记得来找我。”
该杀的,他都替她千刀万剐了。
她变成鬼还能找谁索命,她最好对这世间充满怨气,千万别急着投胎。
不然到了黄泉地府,找不到那个可恶的女子算账,他也是会不高兴的。
谢留一走,连弟弟都不顾。
宋霄炼上前与徐亦尘一左一右的拉起被兄长教训的谢愠,是既同情又无奈的叹息。
“你说你惹他做什么呢……”
“小犊郎,少给你兄添麻烦吧,他为了让庞氏一族抄家的事没日没夜忙活,好些日没闭眼睡过好觉了。”
“……你瞧,前些天我帮着审姓盛的,为了帮你好好出出气,也是彻夜没躺下过呢!”
官场上的事谢愠无法插手,应当说他想插手也插不进去。
就像没了胭脂,平反的事依旧有人在继续,有没有她作证,一个小小的人物,其实没多么重要。
不过是谢留想多让她自己长些脸面,能亲眼见证平反的经历,在圣人及那些大臣跟前走个过场。
要是机会好,还能藉机推波助澜,让圣人恢复她原来身份,多赏赐些补偿,只是为了这个罢了。
结果。
是该说她运气不佳,还是说她天生福源就薄呢。
“……我……”
谢愠想说,他也是想了却胭脂的身后事,因为心中放不下,堆积成一团,忍到今日忍不下去了,才跑来找兄长的。
都说尘归尘,土归土。
人死就该魂归故乡,好好安葬,有香火侍奉,有人牵头安排后事,死后到了地府才好步入轮回。
不这么做,生死簿上怎么会出现胭脂的名字?怎么好让她下一世再投个好人家?
他不过是迫切的,以他少年人的心思想为曾经厌过闹过哭过骂过的女子,做点能做的事。
不管是不是歉疚弥补,谢愠都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无动于衷下去了。
可是在兄长这,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第41章
数日之后的京都出了一场满城风雨的告示,琅轩王背后的势力倒塌了,那些皇亲国戚喜欢结交的对象又变成了去年的新贵将军。
平民不通政事,只从茶余饭后的谈资耳闻,哪些官员是犯了事,是被圣人下旨惩处的。
聊过后,逐渐演变成旁门的花边野史。
“旁氏家风不正,宠妾灭妻,看来一切都是报应……”
“依我看,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了吧,治家不严也就罢了,做官的差事也做不好,岂不就是同我们百姓失去了耕地的手艺一样,没什么用。看来朝廷也不养闲人呢……”
“大将军名声响亮,多威武,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闻府上有续娶的消息?”
“……你是哪个地方来的下里巴人,还敢提这事?快闭嘴吧也不怕叫官府的捉了去。”
“大将军原配跳河自尽了,此后就没有再娶,这事广为人知……诶那边的碎嘴子,叫你别说了,官差得来了。”
“……”
茶铺的旁边,是一个卖糕点的店面。
伙计一边精心包装点心,一边眼神不断瞄着外头等待包裹严实的客人,已经开春的时光,大多数人换下厚袄,唯独眼前的客人像是十分惧寒一样,衣襟领口都拢得不露丝毫缝隙。
而且正泛着春困,从方才向他要一份新出炉的发糕起,到现在这期间藏在面巾后的脸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
身外披风上帽子的绒毛更因此如柔嫩的苗草,被呼出来的气息吹拂得拱倒一排又一排。
这看不具体的容貌,又感觉娇弱慵懒的姿态令伙计心生好奇,可当他过多的注视快要被当前的女子发现时,对方背后突然来了人。
一个一看就是读书人模样的成年男子,目光落定在女子身上后,三两步接近。
察觉到伙计的窥探,男子张嘴的举动换做了伸手触碰。
视线在女子那环绕了两圈,才冲伙计道:“小兄弟,装好了么?我们赶急,时候不早要回去了。”
伙计望了望天,这才隅中,富足些的人家过不久还要用午食,怎么算时候不早了。
然而身后掌柜来监工,咳了两声,未免被误会自己在偷懒,伙计只好盖上食盒,将东西推到窗口,慇勤道了句“客官下回再来”,便目送那对不大像夫妻的二人离开。
“我晓得回去的路了,你不用亲自来接我。”
当手里的食盒被人抢先接过去,胭脂没什么脾气,反倒软声充斥着困倦地轻声告诫对方。
读书人……也算大熟人的孙长风低头觑着矮他许多的人影,有些了解她的性子,好声好气道:“你大病初愈,头一回出来一个人到底多有不便,下回还是邀个伙伴同行……”
年前冬月,胭脂坠河后,谢留搜寻不到,等到了天亮亦没有放弃。
却不知当时的胭脂已经被水流冲出了河道,后来在书院后山的山脚下,一片浅滩处被发现。
事后孙长风便将她带到了后山的农宅疗养着,一直到胭脂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