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暮夜
裴晏盯着霍毕,不言不语。
没一会儿,霍毕败下阵来,他移开目光,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赧然,“我就是想问问,这男女大婚,当人家夫君的,该送夫人些什么?”
裴晏的动作一顿,他转头,目光带着些探究,却终究只是声音平淡地说:“你们的婚事,一应事宜皆有宗正寺与礼部筹办,不需要将军劳心。”
“我知道。”霍毕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这几夜翻了些话本子,又去找那个叫王绣鸢的小姑娘问了问……好像说男女定情,总要有个什么定情信物。”
但阿璃从未赠过他什么,他便想着,或许是因为这种事情,总要他们男子汉来主动些。
裴晏听罢,垂下眼帘,说道:“霍将军怕是问错人了,裴某尚不如将军,如今连婚约也无,又如何知道应该赠些什么以定情?”
“你们读书人,知道的花头定比我们多。”霍毕觉得裴晏在敷衍他,于是伸手捅了捅裴晏胳膊,一副我们哥俩好的样子,以笑容掩饰着自己的羞涩,说:“就比方说,送什么代表缘许三生,你肯定知道吧。”
“啪——”裴晏一把将手中的刻刀拍在地板上,霍毕一愣,收回了手。倒也不是被吓到了,只是莫名觉得刚才裴晏想拿着刻刀扎穿自己的手心。
裴晏深吸一口气,最终面无表情道:“裴某才疏学浅,属实不知。”说完,便站起身回到书房,打开了一个匣子,将印章放了进去。霍毕瞄了一眼,见到里面密密麻麻摆了好几排的印章,有大有小,各色印石,甚是齐全。
“不说就不说。”霍毕悻悻然摸摸鼻子,若不是他不好意思去问军师,又何必来这里找不痛快。撇撇嘴,霍毕运功提气,离开了裴府宅院。
裴晏看着已经快要装满的匣子,叹了口气。
霍毕回到将军府时,正逢齐军师提着个酒壶,对着明月,自饮自酌。
“你倒是自在。”霍毕好笑道。
“毕竟忙了这好些时日,是该好好歇歇了嘛。”军师道。
霍毕点头,想要回房休息,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问,“老齐,你读书多,可知‘明瑕’出自什么典籍?我总觉得应该在哪里听过一样。”
齐军师整个人愣住,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罢了,能叫裴晏刻在章上,左右不过是什么治世格言酸言酸语,不提也罢。”说完,便回了卧房。
徒留齐军师独自在后面,嘴巴开开合合,愣是说不出话来。
*
长安城北,连绵的山林中,萧璃借着月色,沿着山路一路下行,一直走到山脚村落,才停下。
在村落的最角落,有一个新落成的茅屋,院子很小,却收拾得很是规整。萧璃走进院子,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萧璃的面前。她不施粉黛,面容有些苍白,可一双眼睛却明亮美丽,若是细看,还与萧璃的双眼有些许相似。
正是本该被处死的李婕妤。
李婕妤见到萧璃,侧了侧身子,让她进了房门。
“你孤身一人来此,又年轻貌美,可有村民欺负你?”萧璃等李婕妤关上门,开口问道。
“殿下为我的安排几乎完美,又同里正打过招呼,并不曾有人欺我。”李婕妤笑着摇头。
“天地广阔,你未必一定要藏身此处。”萧璃说:“待皇帝驾崩,便是长安洛阳,你也去得。”
“谢公主殿下挂心。”李婕妤笑了笑,然后说:“但是我的天地,就在此处了。”
说完,她的目光透过窗子,往萧璃来时的山路上望去。
那个山路的尽头,正是萧煦的丘墓。
*
“天啦阿璃,明日便是婚期,你今日竟还找我们来饮酒?”王绣鸢捧着酒杯,难以置信地问道。
萧璃斜靠着背后的廊柱,带着些慵懒和散漫,她因饮了酒,眼色有些迷蒙,说道:“若一切顺利,自明日起,我的身份便与今日不同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如此肆意与朋友畅饮。”
崔朝远与谢娴霏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倒是王绣鸢,气鼓鼓地说:“难道阿璃成了亲,就不再跟我们玩耍了吗?”
萧璃被王绣鸢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她伸手点了一下王绣鸢的脑袋,说:“玩耍的时间定然会少,但是……”萧璃拉长了声音,说:“说不定能腾出些时间看阿鸢的新话本。”
一说这个王绣鸢就高兴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对了,我最近有一个新的设想,正好讲出来给你们听听。”
“说吧说吧。”崔朝远扶额,无奈道。
“下一个本子,我想写这主角啊,她已然活过一生,却如大梦一场,重新回到了起点。”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故事,故而都被吊起了好奇心,崔朝远更是直接开口问:“那然后呢?”
“我想啊,将她第一世安排地凄惨可怜些,遇人不淑,遭人蒙骗,以至于众叛亲离什么的。”王绣鸢说:“那重活一世,她便知道谁是良人,谁是恶人,知晓后事,便能规避危险,万事顺心如意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听着确实……很让人向往。”萧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说道:“阿鸢所说的能力,我也想要,如此,不知能免多少憾事。”
谢娴霏,王绣鸢还有崔朝远闻言都沉默了下来,想到了太子殿下,也想到了杨砚。
“可惜,从来千金难买早知道。”
……
同一时间,城郊庵堂,范烟写好了一封信,以重金送了出去。三皇子府中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人,摘下兜帽,披风之下,正是显国公世子范烨。官道上,显国公策马奔驰。
深夜,谢娴霏,王绣鸢还有崔朝远都被送去了客房,萧璃站在庭院中,伸出手臂,一只信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而本该在将军府准备明日婚仪的霍毕,正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
……
十月初十,宜婚娶,整个长安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兴奋难耐。
照理说,公主出降本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奈何本朝公主实在太少,身份太尊贵,这一位如今又手握实权,嫁的人是也少年英雄,威名赫赫的一品国公。再者说,这一两年来朝野上下只有丧事,没什么好事,如今有了这么一桩喜事,荣景帝自然是大办特办,想好好冲一冲晦气。
按制,已经建府的公主出嫁,自然是由公主府出,乘皇室坐辇行满整个朱雀大道,得万民为其欢庆,最后与驸马会合,一同进宫,在帝后,朝臣的见证下,于宫中行礼,祭拜父母与天地后,方为礼成。
朱雀大街上,富商们早就提前订好了位置,如今都争着抢着去看公主殿下的驾辇,可惜重重帷幕之下,众人瞪破了眼睛,也只能隐约窥见帘幕后的身影。
倒是这个车辇,高大华美,富贵地能闪瞎人眼睛,由九匹高头大马拉着,走得稳稳当当。叫人觉得有趣的是,这九匹马中,有八匹都是通身无一丝杂色的白马,唯有领头的那匹,通身漆黑,格外壮硕。有那识货的商人当即就认出,这是万金都难求,连在皇室中都不多见的宝马。
就在快到城门,马上便可折返回到皇城的时候,皇城方向忽然传来了骚动。
远处似乎有人跑动,有人尖叫,有人跌倒,还有人高声地呼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有叛军……有——叛——军——啊——”
这个声音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而朱雀大道正中央,那个受万众瞩目的宝辇却停了下来,纱帘一重,一重打开——长乐公主终于显露了身影。
只是,她并未着那身由百位绣娘日夜赶工,无可争艳的华贵嫁衣,而是青丝高束,银袍轻甲,手握一柄红缨枪,一派英姿——
可与之争艳,却不可与之争锋。
第168章
车辇上, 萧璃一个纵跃起落,坐到了那匹漆黑骏马的背上。一枪劈开马身绳索,对着城门方向大声喊道:“霍毕!”
明德门外, 霍毕同样一身铠甲,骑马进城, 跟在他身后的,俱是他所统领的军镇士兵。
“骚动从宫城方向传来。”霍毕望着北面皇城, 驾马走到萧璃身边,说:“显国公所掌京畿军营皆在东边……当是由通化, 春明两门入城的。”
宫城在北, 他们在南, 叛兵由东侧两门入城,到了现在, 萧璃他们与皇城之路,应当是被隔断了。
霍毕继续问道:“你打算如何?”
“路被阻断, 那就打开通路。”萧璃看着皇城, 说:“朝堂重臣如今都在皇城中等着观礼,只希望郭威和他的羽林军能多撑一段时间了。”
“我已派兵去了京兆府,联合其一同维护城中治安。”霍毕道:“通往皇城的路, 我陪你一同撕开。”
“好。”
……
皇城
“阿璃他们到哪儿了?”皇城大殿,荣景帝与穆皇后并肩坐在上首,一同等待着萧璃与霍毕进宫成礼。
“算算时辰,如今该是往皇城方向来了。”宋公公笑着回答。
“嗯。”荣景帝摸着胡子, 感叹了一句:“原来只是头疼如何赶快把她嫁出去, 现如今阿璃真的要嫁人了, 朕这心中竟还有些不舍。”
宋公公听了, 不由一笑:“这天下父母之于儿女, 不都是如此心情吗?陛下这是慈父心肠。”
荣景帝闻言,笑了,本想嘲笑宋公公一个阉人,又无子女,懂什么慈父心肠,可目光触碰到了先帝后的画像,那是专门为了萧璃婚典所请出的,荣景帝的笑容又淡了下来。
忽然,天空中突然燃起了一枚信号弹,那是禁军中唯有至危时才会燃的信号!郭威立刻走了出来,想要出去查看究竟是谁这样莽撞,竟然误燃了信号,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羽林军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大喊道:“陛下!陛下——三皇子逼宫,已至宫城门口!”
“什么?!”荣景帝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身前的御案,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兵?守城军呢?城防军呢?!”
“陛下!”兵部的蒋尚书最先回过神来,起身道:“显国公所掌兵镇就在离长安不远的东面,若三皇子真的逼宫,所用之兵怕就是从那里……”
“嗨呀,蒋尚书,现在该关心的是他在何处调兵吗?”宗正寺卿插话道:“如今该想的不是如何护卫宫城还有求援?”
“郭威!”荣景帝喊道:“立刻将宫城中所有羽林军调来此处!”
“是!”
“还有,派人冲出去通知萧璃和霍毕!”荣景帝继续道:“霍毕也掌城郊兵镇,叫他迅速调兵救驾!”
“遵旨!”郭威领命。
……
就如萧璃与霍毕两人所预料的那样,才行至崇业坊,两人与身后军队便被拦住了去路。前方的敌兵黑压压的,塞满了朱雀大道,各个手持矛戈,对准了他们。
“作乱犯上,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霍毕看着眼前的士兵,他们就是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士兵,有些甚至就是在长安出生长大,如今却将手中的利刃对准了长安,心中不由觉得荒唐。
“陛下轻信谗言,亲佞远贤,三皇子清君侧,肃朝纲,又有何不可?!”熟悉的声音从叛军后方响起,话音落下,拦路的叛军们往两侧靠去,让出了一个身位,一人一马,缓步而出。
是范烨。
他一身漆黑铁甲,头上戴着凤翅兜鍪,走到了阵前,直面萧璃与霍毕两人。
“两位倒是好兴致,没想到大婚当日,竟也身着铠甲。”见萧璃和霍毕两人不言不语,范烨率先开口。
霍毕铁青着一张脸,萧璃却笑了。
范烨一愣,看向萧璃,却见她以一派轻松得意的模样,对自己笑着,口中还说:“山匪防御已破,可要随本宫上山剿匪?”
声音神态,一如当年他们在南境时。这话也正是萧璃常常会对他们说的。
范烨恍惚,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变,几乎脱口而出‘自当跟随殿下’,但又被理智生生阻断。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漆黑铁甲,心中似是被一根长长的针刺了个对穿。如今他身上所穿,早已不是当年在南境时所着的银白明铠了。
他低声一笑,声音中带着些苦,说:“从前倒没发现,殿下这么会诛心。”
霍毕盯着范烨,心中也想到了三人并肩作战时的日子,他扭头看了萧璃一眼,然后说:“范烨,现在收手,尚可回头。”
萧璃看着范烨,没有反驳霍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