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第14章 因此误(四)
董墨有时候好奇,梦迢哪里来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脾气?明明有时候好好说着话,她忽然就挂了脸。明明是她有求于人,可那双带着飒气的眼里却不见半点做小伏低。
他挨了一声吼,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把喝空了的茶盅倒扣到案盘里,洋洋地拔座起身,“我可是一句话没讲。”
言讫便打帘子往卧房里去了。梦迢独坐外间,听见卧房帘子窸窸窣窣响着,像一阵轻风,吹散了她怄的气。
她扭头去看,罩屏上挂的是大半截猩猩毡,暗沉沉的红将里头的光线也蒙得有些暗,微微挹动,露出里头小高几上的一盆白月季。
隔着大片虚妄的空间望过去,那盆花时而露时显,飘忽得像是种在梦里。梦迢呆呆地坐在小厅中央,愈发显得空虚。她起来坐到榻上去,刚回身,就见董墨站在了帘子前。
他换了身湖绿的道袍,戴着网巾,以那片暗红的猩猩毡为背景,恍惚是从梦迢浓稠的欲海中跳出来的一点清冽,吓得她忙把眼搦开。
她逃不掉,董墨向她目光所及处走来,又望案上倒了盅放凉的茶,“你还真是随意。”梦迢自省须臾,要从榻上起来,他又噙着盅笑,“请坐着,我不大喜欢那些待客之道,我在你家里也是随意的。”
与其说他不喜欢那些疏远的待客之道,他不能说的是,梦迢坐在那里,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里,挑剔他的沉默寡言,与他置气。
扪心自问,他愿意屡屡同梦迢纠缠往来,除了疑心,多数时候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象。
梦迢只猜着前头一半因由,他对她的好奇心,令她益发不拘小节地坐得安稳,泄气似的软了腰,翻看炕桌上的料子,“你过来瞧瞧,要裁哪一匹?”
“你看着办吧。”董墨看也没看,懒懒散散地走来歪坐在另一边,只管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她。
又勾得梦迢心里起了火,公事公办地举起尺头,“那你站起来,我量一量。”
两个人站到榻下,梦迢先在后头量比他的肩臂。她的指端有些凉,偶然触碰在他的脊椎上,降了他被太阳晒出的热温。他好心说了句:“你多带匹料子回去,给你同你妹子也裁身衣裳穿。”
梦迢眨眼便想起梅卿讽她的那些话,谁不爱钱?难道她天生穷命不配财?!
她瞥了案上那匹妆花缎一眼,不冷不热地躬绳子丈量他的臂,“我没那个福分,穿不得这样好的衣裳。”
董墨展着双臂,扭脸睇她一眼,陡地叫她狠掐了一把腰,“站直囖!歪来歪去的我怎么量?!”
正掐在他腰侧,令他筋骨酥软了一下,他不由得垂着眼看她,太阳被庭中林荫层层滗漏折照,从窗户里射了一束在她眼皮上。
她转到了后头,拿一条细麻绳圈住他的腰,他静静等着,须臾她又转回了前头,拧了他一把,“我说别动别动!你哪里痒痒?”
董墨分明没动,简直百喙难辨!只好盯着她垂落的睫毛,以及嘟囔的腮帮子。他原本提起来的那点气一霎消散,不冷不热问她:“谁给你气受?”
“啊?”一经问,梦迢才醒神方才发了点脾气。自打被梅卿讽了一通,她是半点也听不得钱财富贵的话,一提起就心虚,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她又朝炕桌上那妆花缎睐一眼,还是气!这厢一扔尺头,贵太太的脾性就憋不住了,“不量了不量了!热得慌,先歇歇,一会再量!”
董墨往前见她,虽然眼色凌厉,偶尔刻薄两句,多半清婉和顺的,从不曾见发这样大的火。他垂下胳膊望着她转背往榻上去坐,在后头抿唇想缘故。
还没想明白,梦迢倒是先自悔起来,张银莲式的婉柔险些给她破坏了!
她忙捡起温柔态度,眼含秋水地嗔了眼,“对不住,早起往人家去送帕子,叫人嘲弄了几句,心里有些不自在。再量吧。”
董墨却坐了下去,“要摆饭了,吃过再量。”
梦迢淡斜他一眼,好像感激他漫不经心的体贴。
两个人正有些无话可说,恰逢丫头正好招呼人进来摆饭,吃人嘴短,梦迢渐渐散了心里的气。
饭后又量尺寸,坏就坏在做一身衣裳少说两三个月。梦迢要想法子周全着与他密切往来,不想他却先呷着茶轻描淡写道:“你再做两条绢子,我日常使用。不知你得不得空。”
“好呀!”梦迢应得急了些,转而脸色微红,放低了声音,“多做些,早日还清你的钱。”
两个人互瞟一眼,各怀暗胎。不多时辞出去,董墨送她到角门上,吩咐小厮套车,两个人在门首站着等。角门开在窄巷内,偶有路人来往,纷纷拿眼偷睇。梦迢不由得向门框上挪了挪。
董墨察觉,欹在另一边门框,十分坦荡,“你不是说不再指望嫁个好人家,怎的也在意起生人目光了?”
这人真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记得,梦迢随口编的谎,自己都快忘了。她斜飞一眼,“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嚜,你一个尚未婚定的年轻男人,招上些风言风语,往后哪个小姐肯放心嫁你?”
下晌的阳光褪了层炽烈,大约正午晒得狠了,这会倒有些满不在乎的温和态度,斜斜地罩在对面大府宅的院墙上。墙内有仆妇们嬉笑的声音,使董墨想起京城的府邸。
他便有些轻挑的冷淡,“我要娶妻,多的是人肯嫁。”
梦迢心里不屑地嗤笑了声。据丫头所讲,他分明是个外头光鲜、在家备受冷落的银样镴枪头,这会又在她面前充起脸面来了。
哼、她且不去拆穿,翻着眼皮,“好了不得,我佩服你、我敬仰你!”
董墨也不争辩,抿着唇笑,下颌半低。从这一面看,能清晰看见他锋锐的下颌线,梦迢不免多看了两眼。冷不丁又想起她娘来,常年轧些年轻后生做姘头,常年花钱如流水,挣得多少钱都攒不下份体面家业。
她忙收回眼,仿佛收紧辛辛苦苦攒满的荷包,赶上小厮牵着马车过来,匆匆忙捉裙登舆。
马车驱了两步,她挑帘缝瞧,董墨还欹在门上,盯着石磴下头广袤的阳光,睫毛的浓阴一动不动地扑在他脸上,像是在发怔。
嵌着他的门里,林花半掩,像个生满荒草的洞穴。门外长巷幽深,石板路上苔痕斑斓,又像绿的崎岖的山路。他嵌在门上,黑靴漫无目的地踟蹰了两步,无所去处,折返进门去了。
直到望他不见,梦迢的心没由来地空了空。她丢下帘子,马车内纱透光,金得有些黯淡奇幻。
作者有话说:
董墨,一个不擅长说爱,但很会爱的人。
梦迢,一个不会爱,但很会表现爱的人。
第15章 因此误(五)
马车先转回小蝉花巷,梦迢与彩衣说了会话,适才打巷尾转出街归家。接的董墨的活计,自然是交与家里活计上的人去做。
正细致吩咐颜色花样,孟玉便走了来,随手拣了片料子,歪在榻上,因问:“南京带来的那些料子不好?又上外头买什么料子。”
今日东园无客,他往落英巷去了一趟,刚归家。像是哪里受了点闲气,神色有些厌倦。
梦迢使下人拿了料子针线出去,一行踩了绣鞋在他侧睡的身前盘起腿儿,“不是我买的,是董墨的。不是告诉过你嚜,他借了我些钱,叫我给他裁衣裳抵债。”
闻言,孟玉翻正了身,屈起一条膝,望着窗纱嗤笑,“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场高手,如此会体贴女人。做针线抵债……既全了人的自尊心,又能拉开长线。”
梦迢捡起边上的纨扇,吊在他面上,用扇坠子底下的流苏穗儿扫了扫他的鼻尖,“怎么,你有些吃醋?”
“别闹。”孟玉拿手一拂,神色淡淡。惹得梦迢不高兴,搦腰背过身去,半晌不说话。
他望了她的背一会,又坐起来,在后头叹,“我今日往落英巷去说赎冯姑娘的事情,她老妈妈摆明了不愿意,开价五千两。”
梦迢倏地搦回来,“五千两?她不如去抢好了!”
他吭吭笑两声,“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冯姑娘刚开始接客,正当红,她哪里舍得?开价五千,我要真出了这钱,她是稳赚;我不出这钱,她留着人,也是稳赚。”
“那不要她了,呵,五千两,我可养不起这样的‘千金’小姐!”
“我也是这个意思。”孟玉将下颌轻轻墩在她肩上,捡去那柄纨扇搔她的脸,“她的账我也开销清楚了,以后我也不往她那里去了,要接梅卿的差,格外再寻摸合适的人吧。”
瞧梅卿如今这架势,是一门心思想着嫁人,再不寻一位能调理出手的姑娘顶上,只怕孟玉官场上生意上往来皆不便宜。夫妻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眼下要寻个既聪明伶俐的,又能察言观色的,还要舍得放下名节廉耻的,属实是不易。梦迢当下正犯愁,冷不丁听他歪在耳边笑了声,“我看彩衣不错,虽然蠢笨了些,你要是舍得……”
“放你娘的屁!”梦迢立时调转一双凶目,将他的脑袋由肩上抖落下去,“你少打她的主意,那丫头我要留着往后给她寻个好人家的。”
孟玉不过是说笑,见她如此,忙举着手摆了摆,“瞧你急得,我是说着玩罢了。我晓得你当她亲妹子似的疼。只是我却不明白了,你一贯冷心肠,怎么对那丫头这样好?”
梦迢也有些说不上来,无端端的,彩衣像是她艰险路途上偶遇的一株小野花,她将她保护起来,似乎就护住了一点她曾有过的愚蠢的烂漫。尽管从不被人察觉,但她自己知道,的确曾有过的,在她偶然反省自己丑陋人生的某些时刻。
见她无话讲,孟玉转了谈锋,“眼瞧中秋,家里要如何过节?要另添些什么你告诉我,我好一早着人添来。”
梦迢转了好脾气,扭脸对着他,飞着眼角想,“十五前后来往人情必定是多,你那些商贾朋友,官场上的朋友都赶在那几日应酬,家里的酒水菜蔬都该添些。咱们一家统共就这几口人,能吃得多少?”
“那吩咐大管家一声就是了,还同往年一样。”孟玉拨弄她的珍珠珥珰,那光点跳到高高的横梁上,他仰头望一眼,孩子气地笑了。旋即俯下脸,预备亲她,偏被一声唤打断:
“姐夫在家呢。”
偏是梅卿进屋来,门首两面扭头望一眼,见梦迢与孟玉在榻上亲亲热热说话,半隐湘帘。她步子在罩屏外头踟蹰了两步,“这个时候,还当姐夫在外头应酬呢。”
孟玉悻悻放下腿,打榻上拔座起来抻了个懒腰,作势要让出去,“在呢,妹妹坐,你们姊妹说话。”
语毕就要朝外头去,梦迢够着脑袋望他一眼,“你倘或出去,往馆子里带个蒸螃蟹我吃,家做的吃烦了,也省得叫铺子里送。”
孟玉回说不一定出门,要往书斋里去午睡。梦迢撑在榻上朝他皱了下鼻子,他在罩屏外头也回逗一眼,两个人巧笑流波,梦迢心里涌出细细的蜜意,短暂地情难自控,沉浸入这“恩爱夫妻”的繁荣幻象里。
一回眸,对面是梅卿欲言又止的眼,像是浮着什么话羞于启齿。
梦迢猜着了,招呼丫头上了茶果,指梅卿榻上坐。因上回梅卿那两句话,她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不痛快,面上一直淡淡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难得往我屋里来一趟,哪样事情?”
梅卿一反常态,双颊微红,积黏着不说话,先吃了半盅茶,才跼蹐着开口,“上回同姐说话,话还没讲完呢姐就走了。”
“你说得还不通透?再要讽我两句才甘休?”
叫梦迢一刺,梅卿脸色稍冷。须臾念着有求于人,不得不复添了笑脸,“妹子说话不好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姐今番又跟我计较起来。”
她生了张比梦迢还不饶人的嘴。梦迢也不好过多计较,捡扇打着,“说吧,哪样事情?”
梅卿抿了抿唇,略微不好意思,“上回姐问起柳大人的事情,既然娘与姐还有姐夫都晓得了,我也没哪样不好开口的了。我想着请姐同姐夫说一说,请他试问试问柳大人的意思,先问问他家中的境况,定过亲没有,父母那头又如何。问清楚了,底下还要请姐夫做主,替妹子主张。”
“原来是为这个。”梦迢端起腰笑了笑,“你放心,柳大人那头,叫你姐夫去问问,果然事成,我同你姐夫还要替你置办嫁妆呢。”
“那我这里先谢过姐姐姐夫。”梅卿畅满而笑,待要告辞出去,倚门回首,见梦迢在榻上慢吞吞摇着扇,冷眼歪着,唇角仍旧噙着凉丝丝的一点笑意,仿佛冷眼旁观一出热闹上场的悲剧,她早预料结局。
梅卿最恨她这双睿智的眼,倏地不痛快,扶着罩屏也歪着眼冷笑,“姐要是不看好这门亲事,怎么又不说出个道理来?”
“什么道理?”梦迢扇遮口鼻,“你自己的事情,我可再不好多说什么了,免得你有一点半点不好,又说是我劝的你。”
梅卿愈发跟她堵了气,偏要一头与柳朝如好,日盼夜盼,只盼着孟玉去试探他的口气,回来告诉好消息。
盼来盼去,柳阴转庭,不觉佳节紧,孟玉与梦迢忙着各处往来下帖送礼,这事情暂不得空去管。今年因贩盐的买卖要铺开来做,孟家少不得要与山东盐运司密切往来,礼尚往来又比往年讲究许多。
为这一桩,梦迢使人往苏杭寻了好些罗缎并两名十六的少女要送给盐运使章大人。大管家将两名少女领到正屋里过目,碰巧老太太也在,听见梦迢特地问了是不是拐来的,又问是不是自愿的,大管家皆回是,她才甘休,叫人领下去。
这厢人退出去,榻那头老太太将个烟袋杆敲了两下,烟嘴子是和田白玉,杆子是黄花梨,锅子是黄铜的,敲在榻横版上,咚咚响。
丫头忙来点烟,老太太咂一口,顷刻吞云吐雾,半障了她的神色,只听见一声轻微不屑的笑,“哎呀我们梦儿还是这个脾性难改。你管他是偷来抢来拐来的,只要合了章大人的胃口,就是好的。就真是拐的又怕什么?咱们什么门户,谁还敢来跟咱们打官司不成?”
梦迢迎头叫她喷了口浓烟,忙瞥着脸挥着帕子扇,“您老人家,少咂两口!我才刚听见您咳嗽!”
“不要紧。”老太太腰肢一歪,枕到高枕上去,铺了一枕的珠光宝翠,在窗户底下流金淌银地生辉,“不要总劝我,人早晚都要死,且让我活得痛快了,死了也无憾。”
大约佳节当头,阖家团圆的时刻,提起生生死死的话,又将梦迢心里一点疑惑揪起来。
她两个胳膊搭在炕桌上,微微欠着身,“娘,我爹到底是谁呀?”
旧题重问,每每也将老太太心里的秘事重提起来。那张脂粉精描的脸显得不耐烦,“又问这个做什么?说了多少回,不记得了。什么要紧人,也值得问他。”
这话梦迢生死不信,同人生个孩儿,连人也不记得,不见谁有这样差的记性。
小时候梦迢不敢追问,如今大了,自立了家门,便不依不饶地,又往前凑了凑,“是不是哪位富家公子,同娘有了私情,后头有负情薄幸?”
闻言,老太太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叫烟呛到气管里,又咳嗽几声后,方笑断气似的爬起来,“我看你是编故事编得迷了心窍!哪里来的富家公子,噢,富贵人家的公子,叫我撞见了,我能松手?你还用打小跟着我受穷?”
梦迢急了,推搡她的胳膊,“那您讲呀!”
“哎呀我是真不记得了!”老太太益发厌烦,索性要回房。
那被岁月揉搓得细细柔韧的腰肢在烟雾中一个冷漠地搦转,她萧瑟苍凉的前半生就成了一场微雨,当初冷得再彻骨透心,如今也似乎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