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16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劝人莫急,不过是为他讨个脱身之机。董墨心有不屑,面上谦逊颔首,“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这厢送了秦循出去,又在轩内侯着柳朝如进来。柳朝如一进门,便笑着调侃,“我猜秦大人没许你的请,仍旧叫贾大人监办税收之事?”

  “你猜得十分准。”董墨满不在乎地笑笑,挪到榻上吩咐小厮换了茶果,“我也料到了。这是个老滑头,生怕我查出什么,带累他不能安稳归乡。”

  “那你还碰这个冷壁?”

  董墨一手撑在膝上,另一手随意摆了摆,“碰还是要碰一场的,起码这一碰,就晓得这秦循确与济南税收亏空之事不大相干,不过明哲保身,渎职失察罢了。”

  柳朝如稍垂眼皮,射来笑眼,“我上回我就如是讲,你还是不放心。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问得董墨哑口一瞬,眼色惭愧,“自然信你,只是秦循老奸巨猾,我多提着神,总是好的。”

  “应当如此才是。我不过是玩笑话,你不要当真。”

  两个略过此节,谈谈讲讲,说眼下各州县秋收的事情。屋里斜春打发来传话的小丫头在外头侯了半天,仍不见散,便使小厮进去传话。

  那小厮进去,到董墨跟前,也没避讳,“后头张大姑娘来了,给爷送衣裳,在屋里等了好一阵。”

  柳朝如听见,问是谁。董墨散散淡淡地笑道:“就是上回我说的那女骗子。”

  他那态度,倒引起柳朝如自家的事情来,“你去吧,我也辞了。今日来,是为托你一桩事情。上回孟大人与我说下那桩事,你当时既在中间,我也就请你做个中间人。我母亲回信,应了亲事,我不好莽撞去回他,托你在中间做个保山,与我一同去一趟。”

  董墨瞟他一眼,噙着笑,“我还当你上回的话是推诿之词,不想你真写信回家。你明知这孟玉有些不干净,还要与他结亲,什么个缘故?”

  柳朝如把眼放到门外,剪着手起身,“他不干净是他的事情,我娶他夫人的小妹,虽说姻亲,却是外戚。往后就是他真有个什么,也不至于株连九族,牵连不到我,我怕什么?”

  董墨笑“啧”了一声,整衣起来,“想不到你与他那位姨妹不过一面之缘,却生出这些情愫,倒是一桩奇缘。”

  外头日高风动,搅弄着空气里暗暗花香,仿佛处处都是男男女女的奇妙缘分。

  柳朝如高高的鼻梁偏下一个影,正罩在眼睛上,瞳孔隐隐晃荡了两下。他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晦涩的眼底藏着怎样崎岖的心事。

  送毕客人,董墨立时折返回房。外头洞门进来,就听见梦迢与斜春说着家常。梦迢的嗓音更清更透,在夹道两旁的矮竹间盘桓不散,仿佛密叶里藏着一只莺,只闻春声不见影。

  他刻意在廊庑外徘徊一会,听见两个人正说济南的冬天。梦迢的声线带着无限宽慰意:

  “真的,不冷的。我在这里过了两个冬,虽也下雪,可雪薄,盖在瓦上,只得棉被一层,松松软软的。碧蓝碧蓝的水,映着碧蓝碧蓝的天,那云朵,像浮在水里。这里泉水又多,有池子的地方,洇得漫漫的水汽,水面长着绿藻,跟春天似的!”

  她的声音有种轻快的旖旎,跟随她的描绘,董墨阖上眼睛,歪着脖子在秋阳底下晒了晒,似乎在一个苍凉的秋里打盹,醒来,已是三分春色,满池萍碎。

  他忽然想听她讲个绵长的故事,他的一生,与她的一生,打成一个结,在彼此恬静的笑意里,他们一齐细数着所结的千丝万缕。

  一生还未畅想完,梦迢已转了调,“都这会了,章平还不回来,恐怕是有要紧公事。我也别扰他了,袍子搁在这里,他回来你打发他试一试,哪里不合身你告诉我,我再改。”

  “急什么?”斜春忙款留,“他忙他的,你且等吃了晚饭再走,我打发人拿软轿送你。”

  “又要讨你家一顿饭,哪里好意思?不了不了,我先去了。”

  闻言,董墨忙跨门进去。梦迢果然已起身,穿着湘色的对襟短褂子,扎着嫩鹅黄的裙,恍如一道晴光,从屋里反照过来,晃开了他的眼。

  他冷冷淡淡地朝右首厅内那圆案上看,新袍子规规整整地叠在那里,他躲避什么似的,一径过去拿起来瞧,“既然来了,吃了饭再去。”

  “啊?”梦迢楞了楞,眼跟着他的背,“噢。只怕打搅你的要紧事。”

  “天大的事,也要吃饭。”

  “噢……”他突如其来,梦迢反应不及,有些受他管束似的乖巧地站在原处。

  他抖开那暗绿的圆领袍,襟口与袖口皆拿不显眼的黑绣着如意头,一个扣一个,颜色深重的像暗绿的叶丛中腐烂了几片。

  斜春赶来,接过袍子比在他身上,“姑娘方才还讲,只怕黑的花样子不显眼,您不中意。我说正合您的意,您喜欢颜色重的衣裳。”说着,斜春将袍子抱在怀内,掠过董墨的肩头喊梦迢:“姑娘到里头榻上坐,试给您瞧。”

  梦迢恍然回神,走到罩屏里头来,转到董墨前头的榻上,咬着嘴皮子笑,“章平现穿的这身衣裳好单薄,别是就等我的衣裳吧?”

  董墨剔她一眼,没搭腔。斜春解他外头薄氅衣,扭头解说:“京里下来,压根没带几身秋冬的衣裳,爷又不惧冷,可不是穿得薄?”

  怪了,董墨今日的话比往日还少,什么都交给斜春来说。梦迢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偏要下来惹。与斜春一道扯他刚上身的袍子,“哪里勒不勒呀?”

  “合身。”董墨惜字如金,垂她一眼,立时又抬到墙上去。那白墙上扑着个暖融融的光斑,微微发着颤,颤得他有些意乱。

  他自顾解了袍子,又将先前的氅衣套上,转到案上吃茶,不与梦迢说话。梦迢等了一会,猜不透到底哪里惹了他,蓦地挂住脸,“斜春,衣裳既合身,没什么要改的,我就先去了。”

  斜春正在卧房内归置袍子,听见忙要赶出来留,却在帘后听见董墨微微迫人的声音,“慌什么?吃过饭拿轿子送你。”

  斜春又收回要打帘子的手,退回卧房内,将箱笼里的衣裳都翻出来,搁到榻上一件件重新折。

  “我差你一顿饭吃呀?”梦迢的嗓音带着气,她在榻上坐着,向下瞟,董墨端着个茶盅,埋首抚着盅口,态度格外疏离。

  往前还晓得拿正眼瞧她,今番连个眼色也不给。梦迢哪里遭过如此冷遇,当即起身,“我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就为混你家一顿饭?不值当。”

  她偏着脸,显然是给恼着了。董墨暗剔一眼,自省须臾,探出舌,将发干的嘴皮子抿一抿,挪到了榻上坐,歪着眼去捞她的脸色,“这一件袍子,抵二两银子,你看如何?”

  料子是人家出的,按理不过费些手脚上的功夫,再老道的师傅,也不过收个一二钱。梦迢分明占了好大个便宜,面上却端得义正严词,向下斜扫一眼,“该如何就如何,按行市虽不过一二钱,可我给那些太太奶奶做活计,人家都格外给人情赏钱。抵二两,不算你亏。”

  那张脸还倔强地偏着,下颌勾得冷清清的。董墨揭了揭衣袂,逗了个趣,“你这张嘴,黑的也给你说成白的。不知我哪里招了你不痛快,你说个道理出来。”

  梦迢待要出口,转念又想,若说是因受他冷待不痛快,未免太给他脸子了。因此咬死不说,挂着个冷脸。

  董墨静候片刻,略略欠着身子睇她,笑了笑,将声音压得很低,“总是我的不好,成了么?”

  梦迢瞥他一眼,蓦地咬着唇笑了声,气氛就得已缓和。

  她把腰一软,又坐回去,微挪来对着他,语气好了些,“听见你在前头会客,我不耽误你的正事吧?”

  “没什么正事,哪里来的耽误?”

  她心眼儿里套着心眼儿,想探听些秦循来的事情,“我才刚听斜春讲,你是在布政司当差,比府衙门还大呢!你的顶头上司,你不去拜他,他反来拜你,好不威风!”

  董墨不过一笑,“人家是瞧我祖父的脸面,我没那么威风。”

  “那你陪他要紧,不必留我吃饭呀。”

  “他走了,不打紧。”董墨呷了口茶,手里把个茶盅缓慢地转着。

  他今日格外话少,问一句答一句,梦迢不好往深了探,就此打住。谁知他又说:“后头又来了个朋友,就是我上回说起的本县县令柳朝如,才叫你久等。他托我做个保山,要往别家去说亲,缺些汗巾绣帕做礼。正好,你若得空,替他做一些,料子还是我这里出。”

  这倒叫梦迢有些意外,她忙把盅搁下,兴兴打听,“县尊老爷要说谁家的小姐呢?”

  “孟府台家的姨妹。”

  这样说来,梅卿与柳朝如的事情,是有准了。倒真叫梅卿如了意,梦迢撇撇嘴,“这位小姐想必十分美貌囖?”

  “不晓得,没见过。”

  蓦地无话可说了,斜春在里头没听见声音,只怕梦迢坐不住,忙赶出来,抱着些好些料子,搁在梦迢那头,要梦迢帮着一道拣选来给柳朝如做礼。

  董墨将榻让与她们,挪到圆案前头坐。梦迢拣了一匹赤朱的、一匹银红的,笑嘻嘻说是喜事自然该红红火火的颜色。

  那些深深浅浅的红光映在她面上,形成一股祥和的喜气,是甘甜的泉水,清淡的茶叶,瀹成的一盏回甘的茶汤。董墨一口饮了,热暖暖地流入腹腔,泡着他一颗心常年发硬的心。

  用罢晚饭,斜春叫人将料子一并装到软轿里,董墨送梦迢出去。梦迢推说:“不要你送我,我跟着小厮出去一样的。”

  董墨自顾走下廊,“我消消食。”

  迎面斜阳西沉,长空光烈。风却冷的。小厮抱着料子前去,梦迢眼色匆匆掠过,扭头趣了董墨一句,“章平还真是大方,替人出力便罢了,还出东西。他自家怎么不出料子呢?”

  “送礼倒不是书望兄所托,是我自作主张。”董墨语调平常,没有半点施恩的高高在上与得意,“书望兄家境贫寒,虽任县令,朝廷的俸禄却不多,每月还要攒下一半来,送去南京家中开销。”

  梦迢歪着眼看他被翠荫里的光屑剪碎的侧脸,才发现其实他虽然疑心深重,却有些“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意气。

  他胸腔里那颗冷置的心,不燃便罢,一旦烧起来,不单是要滚沸,恐怕势必就要烧成灰。

  这一种誓死不休的执意,令梦迢有些胆寒却步,又忍不住心向往之。大约因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周遭没有这样的人,大家都是时时检算得失,细数盈亏。

  但这只是她的揣测,董墨与孟玉有一点倒像,擅于藏心。她也有些拿不准,低着脸笑了下,“你这个人,瞧着心冷意冷,却像是有副热心肠?”

  “倒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品评我。”董墨听了个玩笑似的,不屑地笑着。目光不以为意地在她身上滚了两圈,“你似乎很喜欢琢磨我。”

  走着走着,两副肩臂轻摇轻擦着,隔得最近的一霎,他斜乜的眼仿佛要望进梦迢眼底。梦迢不由得朝边上让了分寸,斜飞着眼,“怎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人琢磨?”

  董墨的心蓦地打个抖,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他没料到她会这样答,她总在该退时进,该进时避,脚步把人的心也踩乱了。

  他没说话,收敛目光,眺望远山上红红的日轮,天边也是乱糟糟的一团烈火。

  秋日一沉,黄昏冷透。梦迢归家时并未听见东园里有动静,今日像是无客。走到房里来,独孟玉在外间榻上倒着看书,绮窗上透着昏昧的一片天光,照不明四下的暗角,独落在孟玉翘搭着的腿上。

  “怎的不叫人掌灯?”梦迢将那些带回来的料子搁在案上,走到榻前。

  孟玉一个猛子翻身起来,见她没换衣裳,湘色的衫鹅黄的裙,都是素面粗绵料子,只得对襟襟口上浅绿的葡萄连枝纹勾勒着。乌髻没有一切烦脞珠饰,只用两点珍珠嵌在鬓头,连珥珰也不戴,素净恰如当年初见。

  雾迷楼台,孟玉从眼醉到心,静静望着她笑。梦迢推了推他,“丫头们呢?怎的房里一个伺候的人没有?”

  他还是笑,腕子垂在膝上。梦迢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倏地给他望得脸红心跳,又狠搡了他一把,“只顾笑做什么?问你话呢!”

  “不知道,大约园子里逛去了。”孟玉乐呵呵地搁下书,凑近了照看她的脸,“你今天真是美。”

  他的呼吸吹进梦迢腔子里,搅动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却跳得并不那么欢欣。仿佛跳迟了,该在清雨园就跳起来的,当时没反应,此刻只剩些落寞的余韵。

  她忙起身掌灯,点得屋子通明,又擎着一盏走回来。灯悬耳畔,方才那一片升起的红云已消散。

  孟玉瞧见案上的料子,阖拢了书搁在炕桌上。颔首间,牵动嘴角笑了下,“董墨又叫你做活计?咱们家这些针线上的人,都成了给他预备的了。”

  梦迢当他玩笑,也玩笑道:“连你的太太也是给他预备的。”

  玩笑也不全是玩笑,她斜勾着眼儿,目光里带着刺。两个人总少不得这样略含讥锋的时刻,梦迢暗暗想来,又后悔,忙敛眉低眼,朝案上望去,“不做活计,拿什么借口跟他你来我往的?这个人不贪色。要遇上那贪色的,倒犯不着这样麻烦了,我还乐得省事。”

  孟玉仍旧觉得心里发闷,扭头推开窗,风陡地打来一个浪,炕桌上的烛火熄灭了。梦迢直嗔他,“瞧你,也不拿个灯罩子先笼上。”

  他转身在榻边银釭上现摘了一个,复点烛火扣上。那灯罩上绘着一幅山水,他歪着脑袋看,“眼瞧着就要入冬了,什么时候才有个了结?”

  “你去问他好了。”梦迢将两条胳膊搭在炕桌上,下巴搁在上头,俏皮地向上剔着眼,“你去问问他,到底何时能对我动心,叫我心里也好有个准数。”

  孟玉吭哧吭哧笑开,睨她一眼,“他要是一辈子不着你的道,咱们夫妻俩还得一辈子围着他打转?真不知是谁给谁下套,仿佛咱们给他套进去了似的……”

  梦迢叹息一声,眨眼想起正事,端正起来,“今天到他府上去,听见秦循秦大人也去了。你不是常说秦循那老不死的一心盼着安稳脱身,早不大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的想着去见董墨?”

  “你没探听探听?”

  “我想打听来着,可董墨为人你也知道,问得深了,我怕又引得他疑心嚜。”

  孟玉沉思一会,咬硬了一下腮角,“大约是为眼下税收之事,我听见今年监办税收的仍旧是贾大人,暂且不怕。就是他此时要查,秦循也是头一个拦他。山东真出了什么脏事,他秦循还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那矿上的盐还出么?是不是要先避些风头?”

  “依我想,巴不得避一世风头。可姓秦的这一二年一走,山东布政司官员必有变动。这是个大好时机,我不趁此刻多弄些银子,把京里的人打点了,不知几辈子才能从地方上提调到这直隶衙门。”

  权力对男人有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曾遭人踩在脚下的男人。梦迢只图钱,但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譬如眼下,得出盐卖了银子,才能疏通京里那些人。那可皆是些饿虎饥鹰,三瓜两子填不饱。

  梦迢轻攒眉心,替他发起愁来。孟玉瞧见,笑着宽慰,“不要紧,不怕他,秦循就够他缠的,再说还有盐运司的章弥呢。”

  梦迢咬着嘴皮子点头,落后又想起案上料子,“我听见董墨讲,柳朝如应了咱们家的亲事,要托他做个保山,到咱们家来说合。那些料子,就是给柳朝如预备的礼。”

  “咱们家的人做,咱们家的人收,真是有意思。”孟玉抻个懒腰,一边肩臂歪在窗台上,篾笑道:“把梅卿打发嫁了也好,我看她心思早不在咱们家的事情上头,一心要改过自新,清白做人。”

  逗引得梦迢也嗤嗤笑了,“她不行的,要清白,就得舍富贵。她舍不下。”

  正说话,却见孟玉贴身的小厮在罩屏外头张望,踟蹰着不肯进来。孟玉循着梦迢的眼扭头望去,抬了下下颏,“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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