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柳朝如提在眼前,不以为意地笑着,“这就是个节礼心意, 我就是抬现银子来, 章平也不缺, 也不见得喜欢。”
梅卿乜他一眼, “别人家里,我不好和你吵。”
引到董墨那屋的洞门前,梅卿站定, “姐姐在我们住那边与我和娘说话, 董大人独在屋里。你自己进去。”
柳朝如解下小包果脯来交与她, “这是给岳母带的杏脯, 你拿去。”
梅卿拿一双恨眼冷蛰蛰地看着他,待接不接的站了半晌。柳朝如早给这目光看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将东西又向前递了递,“岳母一向喜欢吃这家铺子的杏脯,我今日去买时,不剩许多了,辛而掌柜知道我要去买,先留下这包好的给我。”
梅卿到底接了过来,他又嘱咐,“你明日若得空,回家去瞧瞧,放潼山一人在看家我有些不放心,仔细他点灯不留神烧了我的书。”
梅卿爱答不理地应了声,暨往那边屋里。杏铺拿在手里,好像会咬人,由她的指端噬到心。她的心还剩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反正知觉已经麻钝。
隔日梅卿借了这园里的马车,要坐着回家去瞧一瞧。老太太与梦迢逛着送她出门,不想却在园中撞见邝秋生回来。老远的瞧见穿着身牙白织金锦圆领袍,额上去了孝,只是仍用素白的带子缠髻。
老太太眼前一亮,朝那路上递递下巴,因问梦迢,“那人是谁?”
梦迢望过去,笑说:“章平的二姐夫,董家的二姑爷,在北京太医院任院判。也是京中的世家子弟,章平说,与他们董家是世交。”
说话的功夫,但见秋生由那小径上踅来,走到这面假山来。秋生因在济南有两位旧日同科,整日伙同两位朋友出门领略济南风光,时时不在园中。若在家中,必然要问董墨。
这下在假山前撞见,又向梦迢作揖问起董墨来,“梦姑娘,不知舅兄的公事忙完了没有,在不在家?我正有事要向他讨教呢。”
梦迢笑着福身还礼,“不巧了,他昨夜到是回家来的,大早上又走了。他说要赶在节前把事情了结,节后只等朝廷的旨意,约莫明日就事毕回家来了。二姑爷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使小厮到衙门里去传话。”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等他在家再请教吧。姑娘这是往里去?”
“我送我妹子回家去。”
秋生便往边上侧身让一让。这一处地方正是靠着假山的池塘岸边,假山是几块庞然嶙峋的太湖石相叠而成,向池塘这面凿出的一条逼仄坎坷的路径。这一让,便看清梦迢身后的两个人,原以为是跟着的丫头,不想却是那日在梦迢屋外看见过的那个女人。
那一面之缘秋生犹记心头,此番撞见,不忍错过,便问梦迢,“这两位是?”
梦迢向假山石壁上侧身让了让,将梅卿与老太太让上前来引荐,“这是我母亲梦氏,这是我妹子梦梅卿,她们到这里来过中秋。这位是邝家姑爷。”
秋生上前半步向老太太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老太太纳福,您住在这里,晚辈却未及拜见,实在失礼,万望恕罪。”
老太太略略点头,笑说客气。秋生又调转腰板,向梅卿躬了躬,音调转得轻柔,“小姐有礼。”
梅卿微微屈身回礼,习惯了处处暗逗,途中对上他的眼,便忍不住婉媚风流。秋生心倏地跳乱了几下,真是醉倒玉壶别有春,一时竟有些呆住。
直到梦迢喊他,他才想起来侧身让行。谁知石头不平,梅卿一个趔趄,险些要滑到池塘里去。说时迟那时快,秋生一把搀住她的胳膊,急道:“小姐当心!”
那胳膊上的软肉在他掌心里颤一颤,恍惚电光闪过,照进他心里去。
梅卿忙正了身,垂下手来道谢。秋生让了一行过去,还久久地侧身望着。后头小厮等了会,笑着上来玩笑提醒,“爷,别想了,人家是嫁了人的。”
秋生哪里晓得梦迢那些家务事,听见不免心下失落,因问小厮:“嫁的什么人?”
“本县县令,姓柳,与舅爷是好友。”
“你如何知道?”
“我听见太太身边的妈妈说的。”
秋生暗暗皱眉,“你太太去打听人家这些事做什么?”
“她们是梦姑娘的老娘妹子,梦姑娘与舅爷不清不楚的那关系,太太自然都是要打听的。”
秋生提起一边唇角,轻讽了讽,“你太太管我还不够?还要管娘家兄弟,真是操不足的心。”
走出假山,秋生睐目去望,那一行已走到对岸去了。梅卿行在当中,穿着莺色长衫,碧青的裙,隔着满池莲萍如玉水如烟,仿佛蓬莱水中仙。
这厢出门,车马在侯,老太太心下一动,忽然改了主意,要与梅卿一道回去。梦迢暗窥她一眼,目光涤荡两下,清冽起来,微笑着问:“娘回去做什么,颠来颠去的也不嫌麻烦?”
老太太现寻了个由头,“我想起来,我有样东西要回去取。”
“什么东西,告诉梅卿叫她替你取来就是了嚜。”
老太太把腰端得直了些,“她不晓得搁在哪里的,还是我亲自去,省得她翻来翻去的给我屋子都翻乱了。”
一处这么些年了,谁的眼色一动,彼此就大约能猜着那颗玲珑心窍。方才梅卿如何扭捏作态,老太太如何笑眼旁观,皆被梦迢看在眼里。梦迢隐隐猜着她安的什么心,拉住她的腕子劝了一句,“娘,您踏实些吧,这里不是别的地方,那邝秋生也不是等闲之辈,二姑娘也厉害着呢。”
此话一出,彼此拆尽伪装。老太太碍于跟前有小厮,拉着二人绕马车后头,压着声吭吭笑两下,“要是等闲之人,我才懒得去打他的主意。太医院院判,那可是个肥差,况且京里的人不比济南这地方的人,是富贵惯了的,花钱不计较。再有一件,这秋生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更是大手大脚。章平不就是如此?花起银子来,什么时候算计过?”
梦迢不听犹可,听了便生气,“我看您是想银子想疯了,这样的人能去招惹?他可是董蔻痕的丈夫!董蔻痕如今待我是个什么态度你们不知道?要是给她晓得,岂不是把账都算在我头上?”
“就是他是董蔻痕的丈夫,我才越是要惹他一惹。”老太太咬着牙,很有些义愤填膺,“你想想,那蔻痕端的那架子,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章平不心疼,娘还心疼呢,娘偏要替你出这口气才罢!你不要管,娘就要背地里叫她吃个哑巴亏。”
说着不管不顾,凭梦迢在后头气得跳脚,拽着梅卿便上了马车。车轮子嘎吱滚动起来,是向前么?其实不过是命运一圈一圈地重蹈覆辙。
梅卿在车内挑着帘子,将脸微微别向车窗,薄薄漠漠的笑着,“娘的意思,是要拿我当个刀子,替姐出气?”
老太太睐她一眼,抓起她另一只手,抚在手中,“哪里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会拿你去替你姐姐出气?我那是哄她的话。不这样说,她闹起来惹人烦。我的本意呢,是看那秋生有钱,这样的人,我告诉你,不比济南这些穷官,呵,几千银子算什么,我看他就是万把也拿得出。况且他又有些呆。你瞧他方才见着你那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不是白送上门的肥羊?不宰他宰谁?咱们在姓连的哪里触了个霉头,少不得就拿他开个好运。”
梅卿扭眼过来问:“可是姐不答应,你没见她方才急了?她把事情闹出去怎么好?”
“闹?给谁闹去?”老太太放下她的手,贴在车壁上,端得是胸有成算,“告诉那两口子?她那不是白送上脸给人打么?她没傻到那份上去。告诉章平?你看章平是会管这档子事的人?况且真告诉了他,她的脸上也不好看。她只能来劝咱们。我想想她那性子,倒不要告诉她,一会回来,就说咱们路上想一想,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她肯信?”
“不信她也没法子,最多留神堤防。这也是好笑了,这是她能堤防得住的?那秋生又不是她什么人,腿长在人家身上,她看得住?”
说到此节,老太太一笑,挹动一抹冷艳风情,“你姐姐呀,真是好笑得很,她只想‘回头是岸’,也不看看那‘岸’哪里?这世道,是不容许女人改过自新的。”
她从梅卿撩起的宽缝里冷眼外瞥,擦身而去的,无不是四通八达的街巷,然而绕来绕去,尽头皆是铁桶一般的城墙。谁的一生不是困死在某座城内?
这大半生,由无锡辗转济南,从天真少女流离成浪.荡毒妇,只不过因为一个不是她犯下的错,为什么苦果却要她来背负着?人说四十不惑,然而她至今也想不透这一点。却明白了另一点——天空海阔,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能走的路是很窄很窄的,稍不留神,裙子便给长着刺的花枝挂住了。梦迢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罗裙摘下来。回房卧倒在床上,仍旧不能定神,她娘与梅卿的胆子也太大了,她想她们不过是为了钱,也许自己拿点钱贴补她们,她们大约能打消这个念头?
比及听见老太太与梅卿回来,她打定主意,拿出二千银子,预备破财免灾。谁知走到客房里,老太太还不等她开口,先揿着她的腕子将她拉在榻上,“你不必多说了,我晓得。”
老太太慨叹着,做出副深明大义的态度,“方才路上我与你妹妹商议这桩事,说来说去,倒没意思。钱嚜,也不是只有他邝秋生有,这济南多的不是达官贵人,何必去为你惹这个麻烦?算了,且放过他!”
梦迢这一日乍气乍喜,竟有些晕头转向,“娘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老太太将炕桌一拍,噘着嘴嗔她一眼,“娘这可是为了呀。”
梦迢想一想,拿出宝钞,将梅卿从卧房喊出来,齐齐围榻而坐,替她们打算起来,“我这里有两千,你们拿去,我还是那句话,省检点。做生意嚜,你们都不是那块料,那就多置办些田地。田地上回款虽然慢些,多置办些总是够一年到头的开销。梅卿,你千万改改你那性子,书望虽然待你不亲热,总没有亏待你,你听姐一句劝,姐总不会害你。娘,你也是,不要再去轧那些姘头,等我往后到了北京,安顿下来,再接您上京去,置办房子下人给您养老。”
两人没什么说的,自然满口应下。只待人一走,梅卿向窗纱欠身望她瘦条条的背影,冷笑道:“姐真是会打算。”
老太太歪着脑袋笑,将宝钞折在怀内,“哎呀可惜呀,这日子可不是照着打算过的。”
梅卿睇她一眼,捡了自己那一半钱揣起来。事到如今,做这些事已不单是为了钱了,仿佛有些报复的快感。等着看人笑话似的,要看男人的笑话,看女人的笑话,看所有得意人的笑话,要撕开迷幻的面纱,看尽世间一切状若圆满却残破的真相的笑话。
当夜月满,照着楼阁复层层,落得满地清霜,世间一场大白。臬司衙门里灯火通明,皆忙着整理卷宗供状。案子省办清楚,只等朝廷旨意,各人都能过个安定节,彼此面上皆有松快之意。
董墨却面色有些萧条。他踅步出堂,在廊下举目望月。今日纵然月满,但他知道,过不了几日,月又将亏,他顿觉枉然。
站了会,他使差役点来一盏灯笼,举步往牢里去。
还没走到孟玉的监房,便听见他在吟诗,念的是李白的《长相思》,正吟到,“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董墨走到栏杆门前,看见他背着身立在墙下,穿着一件银灰的袍子,一块一块的满布污渍,髻发蓬散,正剪着胳膊昂头望墙上的小窗。狭窄的窗口嵌着几根铁柱子,将一轮圆月劈成好几半。
未及董墨开口,他先笑转过来,“董兄,我想你会来,果然是来了。”
狱卒开了门,董墨坦然举步进去,也笑道:“听见孟兄在吟诗,不知在思哪位佳人?”
“我要说是梦儿,你会不会生气?”
董墨淡淡笑着,拂衣在长条凳上坐下,“我再大的能耐,也管不住别人所思所想。但我猜,你思的不是梦儿,是曾经胸怀的清明盛世。”
孟玉垂下眼皮,对着在墙根下的杌凳上坐下,一声笑叹,“算你猜对了一半。梦儿也是我胸中的清明盛世。她很好,你要好好待她。”
“孟兄这句话说得,有些临终遗言的意思。”董墨摇头笑了笑,满目无奈,“你不是已经笃定了能逃过此劫么?”
“笃定不敢,只是赌一赌。”
董墨稍默一下,笑意渐渐零落了,“我来就是想问一问,孟兄这回押在赌桌上的是多少钱?”
“那可就说不清了……”孟玉贴着墙歪着脑袋,一副盘算的样子,落后平下眼来,目光也分外零落,“你看我算不算得官场上最会做买卖的?胆大心细,精明巧捷,我押的是这赚钱的能力。说白了,人心不足,眼前的小利人家才瞧不上,人家看上的是我这身本事,他放我这一码,往后我替他卖命。”
“你说的‘他’,是娄大人,还是董太傅?”
“这也说不清。”孟玉笑着摇首,“他们这种人太多了,从前有楚沛,如今就要娄大人,就有董太傅。你以为有例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年纪轻轻,位列三品,祖父又位列阁台,权势滔天,但你却一直不能再往上升么?因为你是个做事的人,却不是个当官的料。有事情董太傅就让你干,但扯上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他一丝一毫也不能告诉你。”
董墨心下无限怅然,有些提也提不起的闷,只得点点头,“你赌赢了,你一定死不了。”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知无不言,我现在能不能问问你,我希望我死,是因为梦儿么?”
董墨拔座起来,向墙上的蜡烛点他的灯笼,“和你一样,有一大半是为你心里的《长相思》。”
二人相顾一眼,各自怅惘无言。
月色苍苍,董墨这厢归家,业已三更。因怕吵着梦迢,先往书斋里吩咐小厮烧水洗澡换衣裳。这一忙活,更是夜寂月昏。
梦迢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屋里丫头早散尽了,她只好亲自去掌灯,照在床帐两头。董墨满身疲惫地坐在床沿上,借着烛光打量她,“你还没睡?”
“睡了啊,听见你的脚步声就醒了。”
“你说谎。”董墨笑了下,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梦迢原本早卧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不放心她娘与梅卿,总也睡不着。她打算要对董墨说,临到眼前,却又犹豫了。她想起从前他对她娘的评价,那都算客气了,在他心里,一定是瞧不上这样的人的。可是不巧,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她只敢略微试探,“我娘与梅卿住在这里几日,你是不是不大欢迎?”
“这从哪里说起?”董墨感到些浑软无力,仰头倒在铺上,仰着眼笑她,“先时就是我说的,请他们来一道过节。”
“你那是为书望。”梦迢撇撇嘴,踢掉绣鞋爬上床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你其实一点不喜欢她们,你客气,是为我。”
董墨脸色正了正,有些没奈何地叹道:“知道她们的所作所为还喜欢她们,你这有点强人所难吧?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你的至亲骨肉,我虽然不喜欢,该有的礼数我不会缺就是了。”
梦迢低下脸,“可我从前也与她们一样的作为,你又为什么能喜欢我?”
“你不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梦迢心内一阵凄惶,她是风月高手,能说得清。其实他不过是给情.爱迷了眼,因此才看她哪里都好。
感情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障眼法,遗憾它是不能持久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爱的新鲜成为过眼云烟,她的卑劣会又再浮现在他眼前,届时他看她的目光又会不同了。
她满目凄凉地笑起来,“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好。”
“谁说的?”董墨坐起身来,郑重地望着她,“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认清自己,很难的。”
他笑一下,掐她的脸,“是不是我二姐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梦迢遥遥头,面颊上浮起一缕苦笑,“没有。她不用说什么,只要看我一眼,我就自惭形秽了。”
越笑,那颗心在腔子里便越有些沉沉地跳不起来,“其实你这么好,什么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小姐找不到?人才,家世,相貌,品德,京城那些千金闺秀,随意拧一个出来也比我强。我生得好么?总会老的。你们读书人常说,人在世上立足,凭的是一身骨气。可这东西,我偏偏没有。”
说出这一番话来,她自己也惊一跳。
惊后,却有些尘埃落定的安稳。她怕看见他的目光,缓缓走下床来,又望见黑海上的月亮。
一步一步,房间大得空旷,四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华美精致的家具,在漆黑的角落里,还有重重叠叠的描金箱笼。她的脚步轻飘飘的,感觉地面也开始漂浮着,所有的细软身家都被装在一艘船上,而她与它们都飘离在黑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