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闻玉于是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进了神殿的女人是谁?”
封鸣缓缓睁开眼睛,他转过身看着站在门边的年轻女子,那一刻闻玉却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想要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她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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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玉对母亲这个形象有过很多想象,她小时候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好奇终于逐渐淡漠了下去,她像是默默接受了自己生来就没有母亲这件事情。
但今天封鸣和她说起那个叫做“阿芜”的女人时,她有一刻忽然间想起了卫嘉玉。他七岁之前曾有过父亲,但后来又失去了。所以那之后即使已经过了二十年,来到沂山的那间小院时,他恍惚又仍是那个七岁那年被抛下的男孩。
闻玉过去从不觉得没有母亲是一件如何了不得的事情,但今天她忽然知道了自己曾经有过母亲,这叫她很难不去想,她母亲既然当初生下了她,那么又为什么抛下了她,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孩子,还是因为她有哪里做得不够好的?
卫嘉玉在湖边听她说完了封鸣讲的那些事情之后,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那时候对你说他当爹还是很像样的,实在很不对。”闻玉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手中拨弄着草叶,轻声道,“光是他曾抛下了你这一点,他这个爹当得就很不像样。”
卫嘉玉微微翘起唇角笑了起来,那些问题曾经困扰过他,但如今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对闻玉说:“我过去也曾想过是不是我不够好,才会叫他抛下我独自走了二十年,但现在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闻玉仰起头看他,无声地虚心向他求教。
卫嘉玉掀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我要是不好,你怎么会认我这个哥哥?”
闻玉一愣,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笑,于是也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煞有介事道:“不错,我要是不好,也不能叫你认我这个妹妹。”
她随手拾起手边的石头扔进水里,又想起了在九宗时他说过的话,他那样说,果然还是因为兄妹吧。闻玉这样想着,一边暗自庆幸先前没有冒然问他这话的意思,一边又生出些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卫嘉玉低头见她倒映在湖中的影子,不知为何忽然又显出几分郁郁之色来,心中一动。随着石子“扑通”一声掉进湖里,打碎了湖面上的倒影,闻玉正心不在焉,忽而听头顶那人冷不丁问道:“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听见了我说的话?”
他没说是哪天晚上,也没说是哪一句话,明明是个问句,但说出来的语气又有八分的肯定。
闻玉手中正要扔出去的石子举在半空中就这么停住了。湖面上刚刚泛起的涟漪已经退去,湖面水平如镜,映出湖边一站一坐一双男女。身旁人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湖面上,湖中的男子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叫她无处可躲。
从她这反应,卫嘉玉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男子负手站在她身旁,也看着湖水中女子的倒影:“你不想知道,我那句话的意思吗?”
第93章 月下问情
闻玉第二日参加比试的时候, 显然心情不佳。
抽到跟她比试的也是个头一回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年轻弟子,一上试台就认出她是前几天刚折了方掠长剑的那个姑娘,心里立即已经怯了三分, 等当真比试起来,没走过五十招, 便立即举剑认输。
闻玉从试台上下来时, 见幽幽欲言又止地瞧着自己, 于是略略一抬眼皮问道:“怎么了?”
“你跟人家有仇吗?”幽幽纳闷道, “都快把人打哭了。”
事实上,从昨天开始闻玉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至于这口气是什么时候郁结起来的, 大约要算是卫嘉玉开口问她想不想知道他那晚话里的意思以后。
闻玉恍惚有种玩了一辈子的刀, 结果叫纸割了手的错觉。
闻朔曾说她是个好猎手, 因为她敏锐、耐心、擅长抓住时机进攻,但是这会儿, 她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像是掉进了其他猎手的圈套里,而这个人还是一向不露锋芒的卫嘉玉。
闻玉有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 可他说完这句话,接着又说:“又或是等你什么时候想知道了, 也可以再来问我。”
他刚一步把她逼到悬崖边, 亮出了些尾巴,又很快收了回去, 把选择权交还给她, 整衣敛容退到一旁, 看上去依旧人畜无害, 最是温良不过。
于是闻玉刚刚那点叫人逆毛摸了一手的警惕心, 便又一下偃旗息鼓。同时, 心里又有点不得劲,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什么,差了什么呢?大约是他摸乱了她一手的毛,这会儿虽说及时收了手,但居然没给她顺毛理平整,弄得她心里像是依旧竖着那几根小刺尖,自己又没法理顺了那样不太平。
都缙今日也顺利赢下一场,三个人去试台边登记时,顺道看了眼其他人的情况。结果走到放榜处,就见一群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那上面的名字闻玉没有一个认得,并不知他们在诧异什么,倒是都缙轻轻“咦”了一声:“玄凌子和青云派薛如朝都败了吗?”
一旁有人接话:“不单是他们两个,风雪楼许恕和归心宗常鹤也在昨天失了手。”
这几个按理说都是这回比试中许多人看好的高手,结果这才两天竟然都接连掉出榜外,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都缙奇怪道:“可是比试出了什么意外?”
“好端端的能有什么意外?”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还不是自己心里有鬼。”
这里头像是另有玄机,闻玉几人皆朝这说话人看去。都缙按捺着好奇,装得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模样,尽量从容不迫地问道:“兄台这话何意?”
那人也不避讳,张口答道:“近来错金山庄死了不少人,传言这些人的死都和纪瑛有关,几位想必也都听说了吧?”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没几个人不知道。都缙问道:“莫非这些人也和纪姑娘有关系?”
那人冷笑一声:“这次试剑大会多少人冲着封鸣来的,我看就有多少人私下里找过纪瑛的麻烦。要我说当年八大门派自己技不如人,走马川这么多人也能叫封鸣跑了,最后跑错金山庄讨说法,推了个弱女子出来顶罪就挺不要脸。这会儿听说纪瑛做了鬼来找人上门寻仇,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心虚,夜里知道悄悄起来烧纸了。”
这人倒是敢说,竟不怕得罪八大门派,闻玉都不禁多看他一眼。那人也察觉自己这话说得露骨,又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几位有所不知,先前在青州我与纪瑛也有过一面之缘。我那时与人交手不慎将师门所传的佩剑折了,送去剑铺找人想法子修补,结果找了一圈,人人都说这剑断成两截已是废铁,劝我就此扔了,只有一个年轻姑娘站出来说她能修成新的。我见她一身衣衫灰扑扑的,像是剑铺打杂的学徒,起先还不太放心,不过剑已经断成了那样,左右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于是就把剑交给了她。
“结果不出几日,我再去那剑铺,发现那柄断剑叫她扔进剑炉里加了块玄铁重新打出了一柄新的,与原先那柄几乎是一模一样,而且锋利更胜以往。我心中感激,多拿了银子给她,结果她不肯收,只收了原先说好的那份,外加上那块玄铁的费用。
“之后我回了师门,旁人见了我的剑问起来,我便对人说了此事,想着或许也能照顾一下那姑娘的生意。可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再路过青州,却发现那姑娘已经不在那剑铺里了。之后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姑娘就是纪瑛,是我好心办了坏事,原本想叫人去店里照顾她的生意,却不曾想反倒引来了八大门派的人,连累她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了青州。”
那男子说起这些还是感到十分痛惜,一旁闻玉三人听了,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虽能想得到这五年间纪瑛隐姓埋名孤身流落在外,恐怕吃了不少苦,但听得这些,才知道她离开南宫家后过的是怎样惊弓之鸟的日子。
几人回到客庄,闻玉独自去找岑源把脉。这次试剑大会,九宗来了近二十人,其中一大半都是前来参加比试的剑宗弟子,但随行的队伍中,也有药宗弟子跟随,岑源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如今的药宗首席,对思乡很感兴趣。自从闻玉上山以来,便是他一直负责照看她的伤势。闻玉虽定时服药,但每次动用体内真气,都有可能催生思乡毒发。因此这趟出来,岑源几次叮嘱她与人动手之后,若有一点儿不适都要及时告诉他。
闻玉自昨日开始就觉得心口一股郁结之气,也不知是不是和体内的毒性有关,于是从试台回来,就转头来找岑源看病。
岑源听完她的症状,提笔替她开了张药方:“我对思乡了解还不够多,但这毒似乎也会受你心绪波动的影响,只能先劝你平日里尽量保持心境平和,我替你开个安神的方子看看效果。”
“这毒会和心绪有关?”闻玉迟疑道,“那我身上有时一些异常是不是也是因为中毒的原故?”
“你指的什么?”
岑源作为一个大夫,实在是九宗现今的几个首席里脾气最温厚的了。闻玉觉得这事儿她虽没有同别人说过,但与岑源说一说却又没什么。于是她只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开口道:“我有时候会忽然觉得心跳得比平时厉害。”
岑源认真地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闻玉想了想,“心口酸胀,面上发热。”
岑源忽然有些回过味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摆出一副老妈子的模样,和善笑道:“闻姑娘以前喜欢过什么人吗?”
闻玉自小生活在山里,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十根手指数的出来,她自小与这群男孩厮混在一处,最后成了里头的孩子王。一路长到现在,但凡对谁生出几分旁的心思,那都算玷污了这份兄弟情。于是听他这样一问,连忙神色凛然道:“没有。”
岑源见状又接着问道:“到如今也没有遇见一个特别的吗?”
特别的……那确实还是有的。
闻玉大小就没碰见过什么文静内向的男孩,在她眼里全天下的男孩都是一副泼猴样,打滚耍赖,挂着满脸的鼻涕满山跑,还跑不过她,成天只会往家里告她的状,害得她天天回家还得受闻朔一顿罚。
所以那会儿,闻朔告诉她有个叫阿玉的男孩子,时常害羞,脾气又好,说起话来温温软软的,书读得好还不爱告状。对她来说闻朔不是给她立了个榜样,简直是给她造了一尊神像。尽管等她长大之后,几乎已经要忘记那个童年时父亲口中名叫阿玉的男孩了,但某一天,这个人竟然真的出现了——
他确实同闻朔说的那样好,文静内向,说话温软,读书好也决不会告她的状。但同时她也看见了闻朔所没有告诉她的那一部分,他温和背面的冷漠,前拥后簇下的孤独。
她真心地向往过那个儿时幻想中的玩伴阿玉,但相比之下,却更喜欢眼下这个从神像中走出来的卫嘉玉。
闻玉像是一个刚学会凫水便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刚浮出水面的人,心中隐隐已明白了什么,但又像还没有彻底明白。
岑源唇角含笑,继续低头写他的药方:“思乡虽是奇毒,但也不能操控人心。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我要告诉他吗?”闻玉一愣。
她此时像忽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别扭,她想:是了,她一向是山里最好的猎手,从来只有她看中的猎物,为什么要在这里猜卫嘉玉的心思?她才不管卫嘉玉那晚想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跟他说什么。
她下了决心,一下午便一意等在院子里。可是等到傍晚,卫嘉玉仍没有回来。
等到天黑,闻玉决定去外头找他,于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客庄外的小花园里。
客庄就在后山脚下,近来因为山庄频频出事,因此格外冷清,到了夜里更是没人敢独自一人出来瞎逛。
闻玉在花园踱步等人的时候,隐隐瞧见灌木丛后有火光。她心中好奇,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等走到近前,只看见一个人影跪在花园中烧纸,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什么。
闻玉想起白天在试台遇见的小哥说的话,没想到竟当真有人半夜出来烧纸,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她正这样想着,忽然从一旁蹿出几个侍卫,冲到那人跟前,一下就将人给擒住了。
那人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惊呼,便叫人拿布团捂住了嘴,片刻间就叫人悄无声息地带了下去。
闻玉站在花园外,看着眼前的一幕还没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瞧见又有几个人将自己团团围住了。
严兴从人群后走出来,见了是她额角跳了一下,还没开口说话,闻玉已经从他眼里读出一句无声的质问来。这会儿饶是她也看出来,今晚是百丈院布局抓人,结果叫她误打误撞给碰见了。
她心中想:这事儿确实不怪严兴,大约是自己跟他八字犯冲,才会回回落他手里。
不过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今晚这个误会,就看见卫嘉玉从人群后走出来。他在这儿见了她也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也反应了过来,同严兴道:“是我不好,忘了今早出门前说好要师妹出来接我,险些坏了严大人的计划。”
严兴倒也看得出闻玉在这儿多半是个巧合,于是并没有与她为难,只在带人离开之前,只对卫嘉玉冷冷丢下一句:“卫公子还是看好你的人,省得叫人以为是我百丈院故意刁难。”
等百丈院的人都走了,卫嘉玉才转过身看着闻玉。他原以为经过昨天,她可能得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上几日,没想到竟会主动来找他。只猜是天黑路远,多半也是都缙他们不放心,才叫她过来看看,因此并未多想,对她说道:“走吧。”
闻玉却忽然出声:“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卫嘉玉转过身来,听她语气有种不同于往日的严肃,月色下女子目光澄澈,显然已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他心中一动,对她要说的话已经有了些预感,却又不能完全预料到她要说些什么,难得尝到了几分忐忑的滋味。
“好,”月色下,男子屏声静气,过了片刻才勉力镇定道,“你想说什么?”
第94章 千秋一梦
春日夜里, 月色溶溶,又是在一座繁花盛开的小花园,实在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光景。
卫嘉玉在凉亭的长椅上坐下来, 接过闻玉递过来的一簇浅色海棠花,不解其意地看着她。
“送给你, 你不是喜欢这个吗。”闻玉说完,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我特意准备的。”
卫嘉玉目光朝着凉亭外看了一眼, 路边一棵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垂下来的枝蔓上还有一截刚叫人折过的断痕, 在风中飘摇。闻玉注意到他的目光, 此地无银地朝着凉亭外侧了下身, 挡住他的视线, 又咳了两声,继续问道:“你还喜欢什么?”
卫嘉玉现在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垂眼藏起几分笑意,摇摇头道:“这个就甚好。”随即将那簇海棠花收回袖中, 认真地看着她,摆出一副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视的模样。
凉亭下四根柱子上各挂着一盏花灯, 一身月白长衫的男子正好坐在灯下, 烛影投射在他脸上,映得他五官俊秀, 眉清目朗, 像是叫人从画上拓印下来似的。闻玉倚着亭柱, 撞进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中, 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 到了嘴边又忘了。
卫嘉玉等了一会儿, 又叹了口气:“还是我来问吧。”他两手藏在袖袍下,掐着那株海棠花枝,像是掐着一颗心似的开口道:“你心中可是有了在意之人?”
闻玉不防他一上来就说准了自己的心事,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像是下意识要躲,不过终究还是克制住了,目光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衣袖里的海棠花已被掐得蔫儿了些,指尖沾上一些花汁,卫嘉玉捻了下手指,勉力平定了一番作乱的心绪,这才继续问道:“那个人……”
“是你。”
亭柱旁的女子不等他问完,便开口打断了他。
春夜庭院静谧,连声虫鸣都听不见,卫嘉玉却隐隐像是听见了袖子里叫自己指尖一颤掐断的花枝发出了清晰的断裂声。连同着那一声“是你”一块,清楚极了,叫他恍惚有种这一声是从自己脑海中浮现的错觉。
与之相反的是,闻玉却像是长长地松了口气,那朵从昨天开始就郁结在心上的乌云散开了。她靠在亭柱旁,心境澄澈透明,一如那日的湖水,水面上映出一对男女,一个是她,一个是卫嘉玉。
她心想:这才对,她喜欢他这件事情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她早该看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早该告诉他,竟糊里糊涂地拖到了今天。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琢磨道:不过喜欢这个事情,最好还是有来有往——否则若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虽也没有什么妨害,但总归是辛苦了一些。
于是一想到此,她又忍不住站直了身子,瞧着灯下像是犹自还在愣神的男子询问道:“你问完了?”
“嗯。”卫嘉玉回过神看着她,目色沉沉,里头像是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就换我问你。”闻玉清了清喉咙,“那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