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樊笼也自然
刘义季无视檀邀雨话里有话的嘲讽,一声高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十二岁的少年人,说他是成人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可说他是孩子显然更不合适。
上唇上面刚刚长出些细软的胡子,跟刘义季还有些稚嫩的五官显得不太相配。
让邀雨不解的是,这少年身上带着天生的威势,双眼锐利而幽深,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做事不计后果,无理取闹的人。
刘义季给檀邀雨的第一印象,让檀邀雨改变了原本想要戏耍逗弄他一番的想法。
檀邀雨对着刘义季正色道:“这些仆从,玩忽职守,一味躲懒。让我如何安心住下?我带着传国玉玺,若是有什么闪失,这罪责可是由七皇子替我承担?”
不知为何,刘义季却完全不似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张口就是一副没脑子的口气:“你少拿传国玉玺压本王!你若是看不住玉玺,就把玉玺交给本王!然后从这儿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檀邀雨的一声嗤笑。自己方才居然还想着不能轻视这位七皇子。结果呢,居然是自己看走了眼?
“我给你,你敢拿吗?”
同样的话,檀邀雨问过北凉王,沮渠蒙逊很聪明,知道这传国玉玺有多烫手。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转而同檀邀雨合作。
而这位七皇子,架势虽然很足,可脑子似乎不太够,檀邀雨索性帮他都解释清楚,“我身为女子,这东西在我手里,说白了,至多是块稀世美玉。可若是我将这玉玺交给七皇子你,之后若是玉玺被人偷了,或是掉了包,或是有了损毁,七皇子觉得,皇上第一个会怀疑谁?”
话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要是刘义季还不懂得避嫌,檀邀雨不介意直接送他一程。反正这种脑子的人,在宫里早晚也是个死,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刘义季显然是听懂了,只是还硬扛着面子不肯松口,“你既然说本王需要避嫌,又住进郡守府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搬到驿馆去住,本王可不想到时有嘴都说不清。”
檀邀雨故作惊讶,“我就是按照七皇子的要求,住在驿馆里啊。您没见到门口的匾额吗?”
刘义季气得用马鞭指着门口的方向,“你还敢说!你就算是掩耳盗铃,也该有个限度吧。把匾额往上面一挂,你就当真以为这里是驿馆了?!”
檀邀雨故作认真道:“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好看。要不就把后面那块彻底拆了吧。若是没地方放,就挂回城西那处都是雪的院子。我瞧那处空着,七皇子又正好喜欢赏雪,岂不是两厢得宜?”
“你敢!”刘义季一转手用马鞭又指向檀邀雨,“你别忘了,你爹的军队就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你敢如此无礼,就不怕本王参上你爹一本?!”
檀邀雨此时毫不退让,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个欺善怕恶的主儿,不把他吓住了,难保他不真的对爹爹不利。
檀邀雨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刘义季,她缓缓往前迈了一步,脚落在地面上后,又猛地一下陷,脚下的青石砖“咔吧吧”碎裂开来,硬是被檀邀雨踩出了一个脚印。仿佛那就是块瓦片,而不是在这郡守府经历了数朝数代风吹雨打的青砖。
刘义季瞳孔骤然扩大,惊恐地看着檀邀雨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他走过来。
檀邀雨面上的笑容更盛,“你问我敢不敢?你觉得呢?我父亲的军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又怎么样?你的命又何尝不在我的手掌心里。杀你,不过就是我一个呼吸的功夫……”
檀邀雨的双眸闪烁着危险的幽光,她云淡风轻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而且今日若是你执意让我去住驿馆,我也会去住。只是……这天寒地冻,我肯定很快就会生病,然后被人投毒,最后被人暗杀,跟着玉玺就不见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线索明里暗里地指向七皇子你。”
檀邀雨白如玉璧的手指抬起来,轻若鸿羽般搭在了刘义季指着她的马鞭上。
檀邀雨带着一丝俏皮,歪着脑袋,似乎在看一件很好玩的事儿,“你不用怀疑,早在你进入这里之前,这些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若不信,大可试试看。我这人有个恶趣味,就爱看宫中兄弟相争的戏码……”
刘义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檀邀雨的杀气太强,以至于站在她周围都会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寒意。
第三百五十章 、心软
嬴风在邀雨真的出手前一刻,一把也握住刘义季的马鞭,他没有跟邀雨对峙,而是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刘义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道:“她若是将牌匾挂上去就算掩耳盗铃,那你装出这副蛮横无知的样子,又算是什么?”
就像是被人一下捉住了痛脚,刘义季猛地松开拿着马鞭的手,狠狠地瞪了赢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檀邀雨见刘义季连自己的马鞭都不要了,转过头疑惑地问赢风:“他这是什么病?”
赢风既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他这是自抑病加妄想症。自从皇帝登基后,他就总觉得皇上会猜忌他,每每做出一副蛮横无理的样子,省得别人在他身上动心思。”
檀邀雨十分意外地,在这一瞬间竟被件不相干的事儿分了心。
她似乎是这时才突然注意到,赢风笑起来时,眼角会翘起一个该称作妩媚的弧度。这弧度若是放在别人脸上,大约会显得有些女相,可配合赢风精致的五官却又显得刚刚好。
檀邀雨在想到嬴风总说自己生得一副好面相,原来也不全是自吹自擂的时候,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晃了下脑袋,正对上赢风一丝探究的神情,她赶紧掩饰般撇嘴道:“原来是为了自保。我就说这人怎么给人的感觉这么别扭。我说错了,他是聪明人。倒是师兄这满脑子君惠臣忠、兄友弟恭的想法才该找个大夫尽早瞧瞧。”
赢风知道檀邀雨对刘家的几位皇帝都有成见,所以也就没再辩驳什么。他倒是有点儿在意方才邀雨瞬间的晃神是怎么回事。
墨曜此时上前问邀雨道:“女郎,这些仆从怎么办?还要重新教吗?”
“那是当然,”檀邀雨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不好好做事的,统统按意图损毁玉玺论处。”
刘义隆既然要把自己和玉玺绑成一块儿来威胁檀家,檀邀雨也不可能只承担玉玺带来的弊端,而完全不享用它所带来的好处吧。
有这么一顶犯上作乱的大帽子在,不怕这些仆从不尽心做事。
墨曜又试探地问道:“那七皇子那边怎么办?”
檀邀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小孩子最烦人,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更麻烦。”
她忽然灵光乍现,转过脸对云道生道:“你有空就去开导开导他。你跟他说,让别人不再打他主意的法子不是只有装无能,他还可以选择出家。”
赢风闻言“嗝喽”一声,心想檀邀雨的歪主意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云道生却显然没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妥,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好。我一会儿就去同七皇子聊聊。”
赢风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云道生。他对这位小师弟还不算太熟,没想到他也是个天马行空的主儿。
原以为云道生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后面几日,云道生果然同刘义季同出同入,看得赢风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让一个从小就在皇宫长大,满心猜忌又羁傲不逊的十二岁少年念经讼道,这难度可不亚于劝个良家妇女跟人私奔。
赢风由衷叹服道:“我虽未见过小师叔,却也能理解为何魏皇会奉他为国师了。”
檀邀雨可没心思管刘义季是真心信道还是又做给别人看的。她最开始就觉得刘义季同他那位做过荆州刺史的皇帝哥哥很像。
不管心里有多少事儿,他们都能演一出“我本清风朗月,无心名利官场”的好戏。这种演技或许能骗过赢风,却怎样都骗不过檀邀雨。
由于刘义季突然一心问道,无心战事,前线的消息便全都转而向赢风回禀。赢风自然不会瞒着檀邀雨,将前方的局势都一一告知了她。
谢晦此次来势汹汹,光是中路的水师就有巨型战舫二十艘,每艘又配有护卫船十艘,舢板无数。
据说谢晦大军东下时,整个江面都被他的水师占满了。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船帆和旌旗,连水面都看不见。
到彦之见敌军强势,便借口要等待时机,以火攻取胜。谢晦又不是曹操,闲着没事把船连起来。因此到彦之所说的火攻的时机就一直没到。他便借故龟缩在后面不出来。
到彦之不敢应战,这原本该是谢晦进军的大好时机,可谢晦显然也不想打。只是盘踞在长江中游,似是想同朝廷谈判,以求自立为王。
两边的人都不想打,这战事就一直僵持着。之后又天公不作美,连日风雪,更是给了两边休战找了个好借口。
若不是檀道济在此时果断出兵,将谢晦的先头水军全都击沉,这半死不活的局势怕是还要持续下去。
谢晦根本没想到檀道济会出兵。他一直以为皇上既然要杀自己,自然也不会放过檀道济。谁曾想皇上竟然用檀道济来做朝廷的钢刀利刃。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直接击溃了谢晦的所有的信心。
四万水军连打都没打就开始向后而逃。绣着“檀”字的战旗,就如同野火一半,烧尽了谢晦所有羽翼。
这消息传到襄阳时,正是大年夜。
襄阳城物资匮乏。即便赢风想好好给邀雨过个年,也巧夫难为无米之炊,最终只能东拼西凑地弄了一碗五谷饭。
可惜嬴风送饭时正巧被云道生遇到了,喜出望外地拿去放到老君位前,遥祝几位师父新年安康。
嬴风作为大师兄,带着檀邀雨,子墨和云道生,一同朝神位跪拜时,看着那碗五谷饭简直心都在滴血。天知道他跑了多少家才凑齐了这一碗啊……
拜过师父师尊神位,几个人又凑到一起去研究战局。嬴风将两军各方的部署都一一在沙盘上复演。
檀邀雨最开始还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嬴风都说完了,才幽幽叹息一声,“我爹终究是心软了……”
嬴风闻言一愣。他比别人都早一步收到消息。檀道济对大军的部署可谓是滴水不漏。让嬴风不得不佩服。檀道济这南朝第一将军绝非浪得虚名。他实在看不出这部署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三百五十一章 、生门
与嬴风不同,檀邀雨是从小读她爹的手札,兵法心得长大的。檀道济的每一次行军部署,都有细细记录下来,供子女们参详。
所以檀道济部署中的虚虚实实,檀邀雨几乎是一眼就能看破。
檀邀雨从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谢晦的失败。不管谢晦号称有几万水师,也不管他在长江上游经营了多久。只是一个出师无名,就已经注定谢晦先输了一半。
倘若朝中兵力空虚,谢晦或许还能成功上位。可如今刘义隆不仅有到彦之可以用,连檀道济都成了皇帝的助力。如此比较下来,谢晦不输就是奇迹了。
檀邀雨也正是因为笃定前方战事对父亲无碍,才一直逗留在襄阳城。只要七皇子不在背后捅刀子,谢晦就只能是为父亲添一项新的战功罢了。
只是檀邀雨没想到,父亲在答应了南宋皇帝出征,又连续几战击溃了谢晦的大军后,依旧在部署中留了条生门给谢晦。
嬴风不知檀邀雨何出此言,他又看了一遍檀家水军和到彦之的军队所在,几乎可以说是切断了谢晦所有的退路。
檀邀雨看着沙盘道:“谢晦自长江上游出兵,一路将所到的巴蜀之地掠夺殆尽,可见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蜀地。到彦之伏兵在此,根本就是毫无作用。”
檀邀雨又指着檀道济的几支水军所在,“爹爹大约是出于拱卫建康城的考虑,将大部分兵力都放在了南汝阴和荆州。可谢晦已败,即便是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往建康自投罗网。而荆州虽然在他的管制之下,可他上任荆州刺史也才不过三年,还接替的是当今皇上的任。”
檀邀雨抬眼去看赢风,“以刘义隆的个性和城府,自己曾经的封地是不可能一点儿后手都不留地让给谢晦吧?”
赢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檀邀雨的猜测。身为曾经的荆卫首领,赢风很清楚荆州从来没有脱离过刘义隆的掌控。
谢晦又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逃回荆州就跟自己钻进笼子的猛兽没什么分别了。
“如今谢晦只有两条路。”檀邀雨平静道:“其一,同我父亲的水军拼一次,顺长江出海而逃。”
就像是她也觉得这念头是个笑话一样,檀邀雨冷笑道:“不过江船不适宜出海,就算谢晦的船都改造过,他此时早已经吓破了胆,期望他跟我父亲对战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就仅剩一条出路了。”檀邀雨指着汝阴一带,肯定道,“逃回陈郡,寻求谢氏一族的帮助。”
赢风皱眉道,“我们人在襄阳城,即便谢晦来了也不可能开城放他过去。”
檀邀雨诧异问道:“为何要来襄阳?他是逃命,又不是打仗,非夺取襄阳不可。我若是谢晦,正好趁七皇子将兵力都抽调到襄阳时,取道安陆。”
“安陆?!”赢风一惊,知道是自己的想法被局限了,总想着即便谢晦要回陈郡,也会从襄阳走,毕竟水军只能从襄阳过。
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谢晦会不会舍弃水军而走陆路,从安陆回陈郡。
檀邀雨同子墨互望一眼。二人皆是读檀家兵法长大的,檀邀雨相信自己能看出来的,子墨也能看出来。
他们两个很清楚,檀道济这是有心想放谢晦一命,却不能因此牵连檀家。索性让目的不明的七皇子来背放跑了谢晦的黑锅。
赢风没想到,檀道济这一番布局,竟然连七皇子这种敌友不明的一方都被他当成棋子算计了进去。
云道生对兵法不算敏感,此时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之后,也忍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所谓的用兵如神吧……”
赢风再去看檀邀雨时,见她正用眼神同子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他心中一惊,立刻出言道:“七皇子虽然有些任性妄为,可他本质不坏。你们若想牵制住他,让檀将军的计划顺利实现的话,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檀邀雨转过头,眸光流转,“今日若不是我直言相告,七皇子也是注定要担这个责任的,师兄当真要为此同我们反目?”
赢风深吸了一口气,如刀斧雕刻般的五官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知道,我最不愿意的就是与你为敌。只是我也不能心里明知是错的,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个十二岁的孩子来承担罪责。”
檀邀雨闻言露出一副很是玩味的表情,“即便你清楚,刘义隆不可能狠心处罚七皇子,你也依旧要维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