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樊笼也自然
秦忠志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乎让拓跋焘悄无声息地死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檀邀雨叹了口气,“有些事,我此前未能与你说。如今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我的寿数将近,怕是最多两年,我便要先行一步了。”
秦忠志原本还挺直的上身一僵,急急膝行几步向前,“怎么可能?您看起来并无不妥啊!”
可随后他又颓然地跪坐下去。他清楚邀雨当初的伤势,也知道南尘行者出山到北魏替邀雨疗伤,如今女郎会这么说,定然是南尘行者也无力回天了。
“怪不得您会突然要到北魏为质……您将婚期定在两年后,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需要在两年内让北魏土崩瓦解……”檀邀雨接道。
“女郎……”秦忠志眼圈一红,“若只得两年……”
邀雨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不过我已经决定了的事儿,就不会改变。”
秦忠志却意外地并没有就此听从邀雨的安排,“臣此番还带了一个人入北魏,可否请女郎先见过此人,再做决定?”
檀邀雨有些不解地看向秦忠志,虽然两人之间经常互买官司,可常常只是心照不宣。然而这次,檀邀雨实在不知道秦忠志究竟是请了谁来,竟然说要劝自己回心转意。
可等真的见到那人时,檀邀雨愣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可是……花木兰?”
面前人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就同秦狐狸说,女郎你一眼便能认出我!”
檀邀雨欢喜不已,直接从案桌后走出,扶起花木兰,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秦狐狸是给你寻了什么养颜丹吃?才不过一年,你这皮肤怎么就养得如此溜光水滑了?”
花木兰被檀邀雨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容貌虽有不同,小习惯却依旧不变,她挠挠头道:“这还是托了谢贵妃的福。女郎走后,秦狐狸碍于男女有别,就请谢贵妃带人照顾我。她见我常年从军伤了脸,惋惜不已,就用宫中的秘方帮我养肤。也多亏了仇池的商队往来照旧,甭管什么稀罕玩意,都能找得到。”
“谢贵妃?”檀邀雨瞟向秦忠志,“怎么她还在仇池吗?”
当初让秦忠志扣下谢贵妃母女和崔氏女,为的就是保住父兄。如今檀家地位已稳,这些人再留下去也无用,元月前她便已经去信,让秦忠志放人了。
秦忠志见花木兰提起,便作揖答道:“此事还未及向女郎禀报。崔氏已经按女郎的安排回了建康。可谢贵妃……她不愿意走……”
“不愿意走?”檀邀雨疑惑。
“是。谢贵妃说,朝中已物是人非,她与公主回去,处境也只会更尴尬。无非就是做一辈子的金丝雀。她本就对锦衣玉食无甚贪恋,如今见公主在田间地头跑得欢,跳得高,笑得肆意,她便觉得满心再无所欲。还请女郎看在表亲的血缘上,容她们母女留在仇池。”
檀邀雨虽然觉得谢贵妃的身份有些麻烦,可好在她生的是位公主,即便有人心存不轨,也所图有限。想她身为人母,为了女儿的快乐,愿意放弃锦衣玉食,邀雨心里难免感慨与向往。
“既然如此,就留她们住下吧。无需过多照拂,但她们母女孤身在外,又手无缚鸡之力,也别让人欺了她们。”
秦忠志早就猜到女郎定会心软答应,此时笑道:“这倒无需女郎操心。小公主虽长在宫中,性子倒是活泼,开言又早,虽住在民宅,却颇得邻里喜欢和照拂。因知她们与天女是表亲,还有人戏称小公主是小天女。”
檀邀雨闻言,敏锐地打量了秦忠志一眼。秦忠志虽然经常在她面前念叨些琐事,却不是会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人。
两人心有灵犀地没在花木兰面前多说什么。可却是已经把十分重要的事情商量完了。先皇刘义隆的独女,新帝刘义季的甥女,这个小天女,能带给仇池的好处,远多于仇池给她的。
“既然如此……”檀邀雨忽然似松了口气,“护好她。”有这位小公主在,至少……她死了以后,仇池依旧能有一世安稳。
秦忠志心领神会,郑重作揖,“喏。”
放开谢贵妃的事儿不再多谈, 檀邀雨又扭过头,看向花木兰,关切道:“你的伤可都好了?”
花木兰闻言就要下跪,被檀邀雨和秦忠志手快同时架住。檀邀雨有些奇怪地看向秦忠志,见秦忠志尴尬道:“臣怕她还没好利索……”
花木兰见一跪不成,索性一把抓住檀邀雨的肩膀,“我带你走!”
檀邀雨一愣,总感觉这句话她似曾相识。
不等檀邀雨反应,花木兰便惭愧道:“我当初……是想用自己的命逼你一次。我叫阵三日不见你,以为你已经弃天下于不顾了。谁曾想竟阴差阳错地将你送入北魏。你听我说,陛下他……他……他并非良配……陛下他……虽心怀天下,可他对后宫的女子……他……”
檀邀雨弯过手臂拍了拍花木兰的手,“放心,我知道。”檀邀雨很清楚,花木兰在拓跋焘身边这些年,定然是见过一些不为外人所道之事,所以才会冒险回到北魏来规劝她。
秦忠志虽然已经知道她不打算嫁给拓跋焘,可未经檀邀雨允许,秦忠志是不会把实情告知花木兰的。
“我没打算嫁他……”檀邀雨扶着花木兰坐下,好让她的情绪放松些,“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多两年,就是我的极限了。既然已知死期,我想在死前将未尽之事做完。在你看来,我是因你选了这条路,可在我看来,我是为了自己死而无憾。”
花木兰听檀邀雨如此平静地谈论自己的死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邀雨,见她坦然对视,又去看向秦忠志,见秦忠志闻言也垂头丧气,才确信了邀雨的话。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中人
花木兰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视作神仙一般的女子,竟要在短短两年内香消玉损了。
“我父母已经在来仇池的路上了……从前在军中,我以为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得知还能与家人团聚时,我才知自己心中如何欣喜。若只剩两年,你当真不想回刘宋去?在檀将军身边多呆些时日?”花木兰心疼地看着邀雨,“你放心,只要你开口,我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北魏。”
邀雨摇头,“且不说父兄已有了他们自己的路。我丧母之仇未报,又有何脸面去地下见我娘?于公于私,我都必须留在北魏。”
“那我也留下!”花木兰道:“我在北魏这么多年,如今虽不能公然露面,有些门道我还是清楚的。我留下帮你!不对,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我是留下帮自己!”
檀邀雨呲笑,“你这张脸,乍看虽不似从前,熟悉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你留下怕不是给我添了个隐患?”
“可是……”
檀邀雨拉起花木兰的手,“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能在仇池重获新生,我由衷为你高兴。如今北魏的部署已经渐渐展开,此后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在外面帮我。你若愿意,就跟在秦忠志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吧。”
檀邀雨话音刚落,花木兰同秦忠志竟同时红了脸,看得邀雨一愣,奇怪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秦忠志干咳两声,“臣还有个事儿,想请女郎做主……为了掩人耳目,花女郎在仇池已经改名丫对宝。您也知道……臣一直未有婚配,此次带她来,一是她执意跟随,二是臣想让女郎做个中人,求娶……花姑娘……”
檀邀雨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她看着面前的二人,一个脸朝左,一个脸朝右,同样红到耳朵根儿,忸怩作态的两人,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便是给她云师弟的卜算之能,她也算不出这两个人最后会走到一处!
见他二人是真的情投意合,檀邀雨满心地欢喜和欣慰!她扭头看向一直默默守在身后的嬴风,高兴地眼泪都流了下来,“师兄,观里可还有拿得出手的贺礼,我这又是送彩礼又是送聘礼,怕是要出两份分子钱了!”
嬴风难得见檀邀雨这么高兴,一面劝她,“你身子刚好,不能太过激动,”一面又道:“这观里都是拓跋焘送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等我让人给你寻些更好的,定让你这个中人脸上有光!”
秦忠志闻言看向嬴风,有些探究地打量了他一番。
直到嬴风在檀邀雨的催促下,不得不立刻去寻礼物,先行离开后,秦忠志才试探地问道:“女郎……您喜欢嬴郎君?”
檀邀雨的脸一红,自从她与嬴风互述衷肠后,这还是第一次将她的爱慕之心同旁人说起。
而这人虽不是自己的师父,也不是她的血亲,却让檀邀雨觉得她理所应当同他袒露心声。
“嗯。我是喜欢他。”
这次轮到秦忠志惊讶了,“女郎……你,你不是……那情蛊不是阻了你的男女之情吗?”
檀邀雨心里叫苦,瞒着的事儿越多,交代起来就越难啊……
“情蛊……在同阿胡拉一战时,就被……累死了。”
“累死了!阿胡拉一战?难不成您一直瞒着大家到现在?……怪不得此前总觉得您举止奇怪。”秦忠志此时倒气自己后知后觉。
檀邀雨有些尴尬道:“实在是那之后便情况不断,开始是没来得及说,后来就变成了不敢说。”
“如此也好,”秦忠志心酸道:“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一件事,是随了您自己的心愿。”
花木兰似乎还不放心,小声问道:“我同嬴郎君接触不多,他待你如何?”
檀邀雨含羞点头,“除了偶尔出人意料,待我倒是甚好。无论我想做什么,他都愿意竭力帮我达成。我起初还有些迷茫,分不清楚我与他的感情究竟有何不同。”
邀雨说着嘴角带着笑意,“可蛊虫消失越久,我便越清楚,我们之间与旁人不同。子墨待我好,却总怕我受伤,事事都要拦着我。拓跋焘对我好,或许有几分真心,更多的却是为他自己,为了北魏。而我和嬴风,我们并不需要对方做什么,却都愿意为对方多做一些。”
花木兰看着邀雨眸中含情,就知道她所言非虚。想到邀雨的心终于能有个归宿,她也打心底为邀雨高兴。
秦忠志看嬴风,多少有些老丈人看女婿的不满。但如他之前所言,能让邀雨留有一点私心,能让她除了天下太平之外,也能体会普通女郎的欢心,那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秦忠志眼圈有些微微发红,从怀里取出一块白帛递到邀雨面前,“既然女郎心意不变,那臣定当追随到底。此前您吩咐的人和物,臣都给您带来了。”
檀邀雨接过白帛,轻轻的一方布帛,拿在手上竟觉得沉甸甸的。她抬头,也红了眼眶,看向秦忠志道,“若事情顺利,你我再见之日,便是北魏城破之时,彼时无论我是否还在,都愿君擅自珍重。”
檀邀雨的话,让秦忠志和花木兰在离开白云观时,都有些情绪低落。
“要不……”花木兰开口道:“咱们的亲事还是等大局已定再说吧。我想多帮天女做些事。”
秦忠志的嘴角抽了抽,他独身多年,好不容易寻得个心上人,这成亲之事怎么能等?
眼睛一转,便劝道:“花娘可听过冲喜一说?据说家中若有重病之人,就可寻一亲卷,愿意在此时成婚,就可为病人冲喜,躲过生死一劫。你方才也听女郎说了,她……唉……某身为女郎谋臣,有心为女郎冲喜,只是怕花娘你觉得晦气不愿意。”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花木兰对檀邀雨本就怀着愧疚,此时任何能帮她的事情,花木兰都愿意去做,“走!咱们回去就成亲!不过……”花木兰又道:“此后若要冲锋陷阵,你不能以夫君的名义阻我领兵。”
秦忠志笑得狐狸眼弯成了一线,“自是不会!花娘本就是将才,某怎会刻意埋没!况且你我成亲后便是一家,女郎安排某做的事情,某才好让花娘知晓,如此岂不是更能助女郎一臂之力?”
花木兰闻言坚定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秦忠志算计得死死的。
秦忠志在心里对檀邀雨作了个揖,好女郎,某谢谢你!等花娘给某生了胖小子,某定让他给你日日烧长生香!
第七百八十三章 、名留青史的诱惑
继辛家出了北魏第一汉将之后,鲜卑贵族的气焰的确被压制了一些。可动荡更大的,却是汉臣的阵营。
没人拿得出实证说辛家和檀邀雨已经同盟,可无论是后来辛家女卷对白云观的屡屡造访。还是辛垣在朝堂上第一次为檀邀雨出声反驳弹劾,都已经向人表明,辛家是未来的后党。
这事最初还没有引起汉臣阵营的重视,直到另有两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氏族被不轻不重地提了官,“后党”一词才渐渐成了众人议论的话题。
虽说大多数门阀依旧以崔家为首,可曾经坚不可摧的堤坝显然已经有了蚁穴。
而这一溃之势最终在崔浩六十大寿时,像是一道再也掩盖不住的伤疤,堂而皇之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崔浩为北魏文官之首,又是六十的大寿,崔家提前一年便开始筹备寿宴。
宴席足足开了三日,崔家所在的巷子在这三日里,无论白日黑夜都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小氏族想进崔府只能苦等几个时辰。
莫说汉人氏族无一缺席,鲜卑贵族和皇室也是纷纷出席,不能到场的则是备了厚厚的贺礼。
然而这些都是表面光鲜,正日子当天,宾客们虽早早就到场,却迟迟不开席,等的就是那道最能昭显崔家显赫的圣旨。
拓跋焘赐的贺礼的确很重,可以说是北魏开朝以来都是前无古人了。金银玉器算不得什么,宫中珍藏的一些古书字画才是真的合了崔浩的喜爱,难以用金银此等俗物衡量。而贺礼中最让崔浩意外的是,陛下终于同意让他携子弟,开始撰写魏史!
史官虽在历朝历代都称不上什么大官,更没什么实权。然而能被钦点撰写当朝史录的人往往是朝中公认的才德兼备之人,唯有此人的落笔有声,才能让所有人都俯首聆听。
即便如司马公一般未得善终,却依旧名留青史,无人可比。可见但凡能为一朝史册执笔的人,非但是众人心中公认的权威博学之人,更是日后一笔定江山之人。众人的孰是孰非,都将由崔浩评说。
最为看重自身节气和名声的汉人氏族们,自然当即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当下纷纷向崔浩恭贺道:“贺喜司徒大人得此荣职,实是崔氏满门荣耀!”
然而众人恭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传旨的内侍又道:“云台观天女,为贺崔司徒大寿,特赐祈福天书一卷。”
所有人的笑脸就像是突然僵在了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如今平城内谁人不知崔司徒和天女是针尖对麦芒,陛下怎么会在赐了如此重的寿礼后,又让给天子传旨的内侍同时又替檀邀雨传旨呢?那一个“赐”字在今日的寿宴之上,更显得格外刺耳!
“有些人还未将凤印握在手中呢,便开始急不可耐地炫耀了吗?!真是不知廉耻!”
传旨的内侍刚走,便有人在宴席之上,指桑骂槐地讽刺檀邀雨耐不住寂寞。在他们看来,拓跋焘此举定是为了讨檀邀雨开心而为。
“当真是红颜祸水的妖女!”
“哈!”辛垣闻言冷笑一声,“尔等若真如自己所说般清高,何不将方才那番话当着内侍官的面说出来?非要等内侍们走了,才在这里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