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慕清晏知道女孩清楚自己问的是什么,当下兀的向趴在地上喘气的樊兴家伸手一探。樊兴家只觉眼前一花,身旁的蔡昭甚至不及反应,自己就浑身酸麻的被扣住了后颈崇骨穴,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腾空而起。
“浩男接住。”慕清晏平平出声,把人丢出去后,又低头道,“小蔡女侠若不听话,你就将姓樊的丢给驷骐门。”
“好嘞!”上官浩男长臂一展,刚好将飞掷而来的樊兴家接住,顺手夹在肋下。
樊兴家吓的魂飞魄散,连连呼喊:“别别别,好汉饶命!师妹救命啊啊啊啊啊……”
蔡昭焦急要冲过去,慕清晏斜里伸臂阻拦,她一急之下抽出腰间的艳阳刀,谁知她还未亮刃,忽见慕清晏右手食指拇指一扣,一枚小小石子激射而出,刚好打中自己的手腕。
蔡昭手腕立时麻痹,差点提不起刀柄。所幸她反应极快,立刻左手甩出银链,如一道光束般抽打过去。慕清晏并不抵挡,顺着细细的银光劈手捏住银链,随后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正是青云纵中的‘倒悬垂云’。不等双足落地,他左手已扣住了蔡昭肩头伤处,右手顺势削她手腕,艳阳刀径被拍飞出去,恰好落在游观月脚边。
“观月,把刀收好。”慕清晏道。
游观月立刻飞跃过去捡起艳阳刀。
蔡昭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慕清晏左手掌心蕴含着一股雄浑无比的内力,欲露似含,吞吐不定,实是内家武学中至高至妙的境界。
蔡昭原就知道自己的修为可能略逊慕清晏一筹,只没想到分别一年,这家伙内力竟然精进到如此地步,她几次欲挣脱都不可得,更察觉到他内力中隐有圆熟老辣之意。她忽生一念,回头道:“是,是你爹…他,他临终前…”
慕清晏侧颊如雪,在淡淡的月光下隐约泛出冷光。他静静的回答:“不错。”
蔡昭心道果然如此。
慕正明并非年老气衰而死,也非伤重力竭而亡,而是中毒难救。慕清晏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的亲生子,父子俩内炁全然一致,于是他临终前将一身内力传给了儿子。
只不过之前慕清晏自身修为未臻成熟,无法全部消融父亲的功力为己用,而如今……
蔡昭并未觉得慕清晏全是靠父亲的助力才有今日神功,反而心中大骇——去年北宸老祖祭典后,蔡平春曾私底下对她说过,承受旁人内力并非累数叠加那么简单。
“……苍穹子将三十多年的功力传给裘元峰,裘元峰又自小修炼不辍,照理说裘元峰的内力应该胜过同辈人三十年左右才对。可是你觉得他身上有多过王元敬三十年的功力么?”
彼时的蔡昭大力摇头,表示别说三十年了,裘元峰仿佛只比王元敬高出一筹的样子,也不知道苍穹子那许多功力都哪里去了。
蔡平春便径直道出答案:“要尽吸纳别人的内力为己用,自身也得有大致相当的的功力。”
他还给女儿举了个例子——譬如在隆冬时分消融一块巨大的坚冰,非得有相等分量的热水不可,最后方可冰水交融,浑然一体。倘若两者修炼的内功不同,便如水油不相融,便是活活用热油将冰块化成了水,依旧无法融合。
慕正明去世时四十余岁,而慕清晏现在不过二十出头。
蔡昭忍不住幻想,也许慕正明跟自己一样,并不热衷于修炼……吧。
那边厢游观月已经喜孜孜的将艳阳刀用软绸包好,放入身后的背囊前还多摸了几把——这可是艳阳刀啊,令当年无数教中前辈谈之色变的艳阳刀啊!要是能带回瀚海山脉就好了,一定让星儿也摸摸。
蔡昭看着这幕,眼睛都红了,既气自己无能,守不住姑姑的兵器,又气慕清晏太缺德,故意趁自己气力不济时下她面子。
慕清晏道:“你姑姑走的太早了,你爹娘也太早将艳阳刀给你了,叫你养成了倚赖神兵的习惯。兵械,永远只能是辅助。好,现在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血沼泽的?”
蔡昭略一犹豫,慕清晏高声道:“浩男,把人扔了。”
“不要不要别扔我说我说!”蔡昭听着樊兴家的惨叫,反身抱住慕清晏的胳膊,“我说就是了——我查看了尹岱秘藏的手札,距他第一回 察觉到聂恒城功力大增前大约三四个月,陈曙曾带领大队人马来过这儿……”
“那时陈曙已被我姑姑废了五毒掌,已经许久未出幽冥篁道了,然而那一回他却远赴千里之外的广天门周遭,若不是非他不可的差事,聂恒城怎会让他出来冒险呢。”
慕清晏点点头:“不错,聂恒城的四大弟子中唯有陈曙知道《紫微心经》的秘密,倘若有关此事,的确非得陈曙出经手不可。”
这时,后头追兵的隆隆马蹄声愈发临近,估摸之不足两三里地,蔡昭不由得暗暗焦急。
慕清晏瞥了一眼女孩,“浩男,观月,你们把人都宰了,利索些。”说完这话,他便独自往密林中走去。
上官浩男一把丢下樊兴家,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便是素爱装斯文的游观月也面露畅意,双袖微抖,两手中各握有一柄寒光闪闪的鬼首弯钩,长声大笑着杀入驷骐门人马中。
樊兴家连滚带爬的凑到蔡昭身旁,“你你你不是说跟他分别的和和气气,毫无怨怼么!”
“……我,觉得是和和气气的呀。”蔡昭茫然。
樊兴家气急败坏:“他的样子像是要活吃了你,这是毫无怨怼么?!”
蔡昭无话可说,只能深深叹口气。
前方传来阵阵惨叫声,在上官浩男与游观月的围剿下,驷骐门弟子纷纷横尸当地,无主的骏马挣脱缰绳奔驰离去。
见蔡昭面露不忍之色,樊兴家赶紧道:“哎呀别看了,这么干是对的。他们见到我们与魔教的人在一处,要是放了活口出去,不定怎么说我们呢。”
蔡昭只好再叹口气。
樊兴家努力搀起昏迷的宋郁之,嘴里喋喋不休:“现在知道武艺高强的好处了吧,早知今日,你当初就该省下逛花市的功夫好好练功!”
“不是的。”蔡昭十分懊悔,“我应该省下逛花市菜市灯市盂兰夜市还有文殊普贤观音地藏菩萨庙会的功夫好好练功的!”
樊兴家:……
蔡昭忽觉左手一紧,似被什么扯动。她低头看去,只见腕上银链被拉成一条直线,远远连向站在密林边缘的青年手中。
慕清晏冷冷道:“还不跟来。”
这片幽暗的密林位于广天门北面,从空中俯瞰,便如一片细麻织成的巨大毛毡,密密麻麻,一望无际;武林自有记载以来,就鲜少有人能穿过这片密林。就像青阙宗背面有高耸入云的插天峰,魔教背后是茫茫无踪的瀚海山脉,这片密林也是广天门北方的天然屏障,使之避免腹背受敌的局面。
进入这片密林,皎洁的月光陡然微弱起来,头顶宛如盖了一层稠密的帷帐,便是身边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蔡昭定睛一看,发现周遭所有的树干都生的细细长长,树与树之间又相邻的异常紧密,顶部的树枝树叶相互交缠,岂不像一顶帐子么。
蔡昭想点支火把,奈何她被慕清晏用银链牵的紧,脚下略慢一步那狠心鬼就用力扯一下,她只得跌跌撞撞的跟上去。她身旁一左一右是背着宋郁之的上官浩男与拖着樊兴家的游观月,一行六人沉默的向着密林深处疾驰。
东一转西一折,也不知走了多久,慕清晏忽然停下脚步,蔡昭的鼻子差点撞上他的背。慕清晏转过身来,抬臂一指侧上方,对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道:“你们去那儿,让樊兴家给宋郁之疗伤。”
两人应命,旋即各扯起宋樊二人高高跃起,蔡昭顺着他们腾空的身形仰头,才发觉头顶上交互叠垒的树杈上竟然支着一顶尖尖的青纱帐篷,另有一顶略小些的帐篷支在七八丈远处的树杈上。
蔡昭忽觉左上臂一紧,低头望去,模糊中只见四根修长霜白的玉骨掐下自己的衣袖,随即身子一轻,被慕清晏提着跃入那顶略小的帐篷中。
来到树上,树冠上浓密的枝叶被帐篷支架撑开,绵绵的月光穿过青纱缎料透下,纱帐中反倒明亮许多。蔡昭藉着月光看见帐篷底部铺着数根削出平整剖面的树干,其上铺着柔软的绒毯,角落中摆放着一个整理整齐的包袱。
慕清晏进入纱帐后,伸手就按下蔡昭的肩头,手指去拨她的衣襟,蔡昭涨红了脸,沉肩提臂,用力向后一个肘击,慕清晏肩头微避,掌心贯出内力,单手将女孩的手臂扣在背后,为防她再还击,索性俯身压了过去。
蔡昭脸面朝下被扑倒在绒毯中,背后被青年全副身架笼罩着,犹如咩咩小兽被压上一座大山,险些有出气没进气。她奋力扭动身子未果,只觉得身上压着的男子躯体高大强壮,胸膛坚硬,臂膀有力,直如牢笼般将自己罩在其中。
慕清晏忽道:“你最好别再动了!”
蔡昭不解的侧过头,脸颊差点碰到他的嘴唇,两人鼻尖对鼻尖,顿时气息可闻。青年轻轻喘息,呼吸有些急促粗重,白皙的面庞泛出氤氲潮红,原本冷静的瞳孔微微扩张,透着古怪的兴奋。
蔡昭到底看过许多荤素不忌话本子,虽然许多细节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此刻的尴尬与紧张,从脸颊涨红到耳根直至脖颈。她察觉到身后的躯体坚硬,宛如发烧了般烫热,她吓的几乎要哭出来,急中生智的大声道:“我知道你是想给我的肩膀裹伤,我自己来,你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说到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哀求了。
慕清晏紧紧盯着女孩的后颈与微微敞开衣衫的肩头,绒绒可爱的柔嫩肌肤绯红一片,活似雪□□团沾了层桃瓣粉,纤薄的躯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如受了惊的小奶猫,泪汪汪的的大眼中满是哀求与可怜。慕清晏胸膛燥热,既想肆意揉碎这只看似孱弱的狡黠猫咪,又想搂在怀中亲怜密爱。
他死死盯了女孩许久,眼中各种情绪闪过,看的蔡昭又惊又怕,最后青年闭上眼睛平复心绪,睁开眼的同时松开了手掌,“自己把衣襟松开!”
蔡昭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缩到纱帐角落中。
慕清晏转身从包袱中取出药瓶与绢布,转回身来时见到女孩哆哆嗦嗦的背向自己解开衣襟,蜷着身子露出穿透箭镞的肩头伤口。
他略含讥讽的微微一笑,“我今日才知道小蔡女侠这么能屈能伸。”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一阵擦洗上药的刺痛后,伤处裹好了,蔡昭小心翼翼的拉上衣襟,将衣带一根根系好后才敢转身。纱帐中皎洁的幽光融融如泻银,颀长的青年面如冠玉,清冷如水,神情中透着一股漠然,蔡昭忽然想起了刚才的情形——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杀光了所有驷骐门的追兵后,旷野中尸横片野,血染大地。慕清晏丢过去一个瓷瓶,“将尸首都化了,省的被看出伤处的来历。”
一瓶蚀骨天雨下去,几十具尸首很快融成一大滩弥漫着浓烈腐臭的尸水,樊兴家与蔡昭看的几欲作呕,便是上官浩男与游观月也不自觉的背过身去,唯有慕清晏依旧神色漠然,全无表情的静静看着。直到后头追兵的马蹄声近至眼前,他才下令进入密林。
“我若真要轻薄你,”慕清晏看着女孩系完衣襟上的带子又开始系袖口的带子,每个带结都绑的牢牢的,“……你也抵挡不住。”
蔡昭粉面一红,“没,我没这个意思,你当然不会乱来的。”
慕清晏面露讥嘲:“魔教中人的德行能有多高明,小蔡女侠还是想开些的好。”
蔡昭警惕的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时不时会想慕东烈教主地宫内寝中那金锁链的用处。”
慕清晏优雅轻慢的盘膝而坐,宛如一尊俊美的玉像,蔡昭却紧张到口吃,“你你,你多想想令尊,那样品性高洁……”
慕清晏道:“我还有一个不择手段卑劣下作的母亲,望你知晓。”
蔡昭沉下脸来,开始气凝丹田,预备这疯子真乱来时拼命。
看把女孩吓的差不多了,慕清晏忽转过话题,“之前我遍查慕正扬的过往,挖出了他年幼流落村野时的一个挚友,那挚友告诉我慕正扬与你姑姑从雪岭回来后,就打算来这血沼泽,于是我就来了。现在该你说了,你查到些什么。”
蔡昭嘴角抽了抽,心想你这解释委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不过这疯子挪开了注意力总是好的,于是她赶紧将在尹岱手札中看见的秘闻叙述一遍,末了叹道:“也不知慕正扬是怎么引诱聂恒城练《紫微心经》的,真是好大的本事。”
慕清晏却一脸惊异,反问道:“慕兰越教主的诸多手足不是隐于山野,而是修炼《紫微心经》或死或残了?”
“对对。”蔡昭道,“这是尹岱将北宸六派古早的零碎记载收集起来得出的结论。”
“慕嵩教主的长子也练成了《紫微心经》,然而却早于其父病故?”慕清晏喃喃疑惑,“可是我读到的教史中,明明写着慕忆农的三个兄弟全部死于之后的夺位之争。”
蔡昭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想到不是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么——像我家,祖谱中记载先代那几位行事出格的‘魔女’时,从来都是语焉不详云山雾罩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顾青空居然归隐在雪岭了啊。只不过自家不记录,对家反而会有所记录嘛。”
慕清晏犹自疑虑,“慕兰越的手足伤残于《紫微心经》也罢了,隐去这段记录说不定是怕堕了我教威风,可是歪曲慕嵩长子之死又是为了什么?他既然练成了《紫微心经》,又能有什么家丑呢,除非……”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无其事的抬起头:“还有,在你姑姑拼死诛杀聂恒城之前,尹岱已经知道聂恒城活不久了?他是故意让你姑姑去拼命的。”
蔡昭垂下小小肩头,沮丧道:“是呀。”
“这老狐狸!”慕清晏骂了一句,随后瞥了眼前方,讥嘲道,“那你还跟着他外孙东奔西走的?”
蔡昭无奈:“若不是广天门出事了,我也没机会走出九蠡山啊。唉,也不知现在我爹娘怎样了,他们带着宋门主去哪儿了。”
慕清晏冷哼一声,“放心,若真如适才所闻,你们后头还有好几拨追兵,杨鹤影应当是把驷骐门大半人手都用来捉拿你们了,令尊令堂反而安全。”
他又道:“我原以为杨鹤影只是拿到了宋茂之的把柄,想向广天门要些好处,如今看来大有玄机。你说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蔡昭忙将昨夜所见简单复述一遍,又问道,“黄沙帮的人真是宋茂之杀的么?还有那个村庄的人,到底是被谁炼成尸傀奴的啊。”
慕清晏反问道:“杨鹤影手上有蚀骨天雨?”
蔡昭一愣,“是呀,他说是当年聂恒城死后,北宸六派趁着你教大乱,偷袭几处分舵时缴获的。”她看到青年神情冷凝,“……难道,不是这样?”
慕清晏缓缓道:“蚀骨天雨乃路成南无意中制成,他深知此物威力极大,伤残无算,是以从未将蚀骨天雨的方子告诉任何人,也从不将之下放给分舵,就怕教众用之滥杀无辜。严栩说,为了这个,路成南与赵天霸等师兄争执过许多次。他重伤逃走时,极乐宫尚有上百坛制好的蚀骨天雨,不过我攻杀进去时被聂喆与韩一粟用掉了一大半。如今的蚀骨天雨,已是用一点少一点了。”
蔡昭惊讶:“那杨鹤影是哪儿弄到蚀骨天雨的?啊……难道,是那个幕后之人?”——会不会是聂喆与那人勾结时送出过几坛蚀骨天雨,然后那人又给了杨鹤影?
慕清晏缓缓点头,“应该是这样。”
“那,要不要先去抓杨鹤影来问话?”蔡昭问。
谁知慕清晏却道:“不,还是先去血沼泽。”
蔡昭不解。
慕清晏道:“你觉得一个垂暮之年的人最怕什么?”
蔡昭心想怎么扯这儿了,但还是回答:“病?老?又病又老?”
“对。”慕清晏道,“你知道《紫微心经》是门怎样的功夫么?”
“这我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