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她说,她从没想过在自己贫瘠而单薄的一生中,能够救治那么多人,她觉得很值。
从那时到现在,过了有五十年了。
几百个孩子成年后离开了沼泽,在外面成家立业,耕种经商。现在,他们每天都能晒到太阳,像大树一样健壮高大。
而我们,就是最后的血沼遗民。
空气沉默,往事怅然,屋内三人久久无言。
慕清晏出言提醒:“……现在可以说二十年前的事了么。”
蔡昭横了他一眼,恼他破坏气氛。
阿姜婆婆呵呵笑了:“好好——所以你们真不是兄妹么?我们都以为小殊姑娘会和杨公子成亲的。不过嘛,不是也好。”
蔡昭窘迫,她发现天底下的老年姑婆都一个脾性,见了年轻男女就爱拉扯姻缘,于是赶紧道:“婆婆还是说我姑姑的事吧。”
阿姜婆婆道:“大约二十年前,一对年轻男女忽然闯进了我们村落,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当外头的阵法不灵了呢。他们二位是来打听夜兰母株的,说是杨公子的朋友病了,需要夜兰的母株入药。我们自然答应,于是他们取走几根分枝后就走了。”
“这就完了?”蔡昭道。
“完了啊,小殊姑娘是我们大恩人的后人,让我们拿命回报都是肯的,何况区区几根夜兰分枝。”
蔡昭一阵无语,慕清晏道,“阿姜婆婆,我们能瞧瞧那夜兰母株么?”
阿姜婆婆欣然应允,起身在前头带路。
夜兰的母株就栽种在这座宅子的后院,由一圈白石护在其中。经过五十多年的幽林滋养,它的根茎愈发粗壮挺拔,枝叶明润碧绿,一颗颗洁白的花苞盈盈探出。
阿姜婆婆叹息:“等到半夜,这些花苞就能全开了,可好看了。你们多看几眼吧,明日它就要被焚毁了。”
慕蔡二人讶然,蔡昭忙问为何。
“这是小殊姑娘吩咐的。”阿姜婆婆道,“她和杨公子离开后一年多,她忽然又回来了。她问我,杨公子是不是也再次回来过。我说是的,就在她来前不久,杨公子又取走了几根夜兰分枝,我还问是不是他朋友的病还没好。”
“然后小殊姑娘就哭了。她哭的好伤心,我们怎么劝都没用。小殊姑娘离开前对我们郑重托付,倘若以后再有人来打听夜兰母株,不论是谁,哪怕是落英谷的人,也要立刻将夜兰焚毁。”
蔡昭疑惑:“杨公子为何还要来第二次,不能第一次多取几枝么?”
阿姜婆婆道:“昭昭姑娘不知,这夜兰娇贵的很,分枝离土后只能保存半年,任你拿水晶盒子来装,还是用土盆养着,半年后必然干枯如木柴,药性全失。”
“如果连根拔走拿到外面去养呢?”
“除非是像大恩人那般极其精于栽种培植之人……即便是大恩人,当年带来的十几品夜兰,也只种活了这一品。”
慕蔡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明白——慕正扬第一次取夜兰母株,是暗中送给陈曙的,想引诱聂恒城修炼《紫微心经》。第二次来取夜兰母株,恐怕是为了自己。
当蔡平殊知道后,猜出了前因后果,于是哭了。
慕清晏沉吟片刻:“昭昭的姑姑说的对,还是烧了的好,永绝后患。”他又道,“为何现在不烧?”
阿姜婆婆道:“在夜兰开花时焚烧会放出有毒气息,只能白日烧。唉,其实小殊姑娘第二次来时就想烧了,奈何我们舍不得,毕竟这是大恩人最后的遗物了。”
蔡昭发了一阵呆,她觉得他们冒着万分凶险进入血沼,似乎知道了不少,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吗?我姑姑和那杨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阿姜婆婆眼神顽皮,“你真的要听?相好的姑娘小伙在一处说的话,你们真要听?”
“不是那种话。”蔡昭脸上飞红,“我是说,有没有别的话,不寻常的话?”
阿姜婆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来叫他们去用晚饭的阿林老翁提醒了一句,“阿姊你怎么忘了小殊姑娘和杨公子在泉水边拌嘴的事。”
“哟,我差点忘了。”阿姜婆婆啊了一声,“小殊姑娘和杨公子一直亲亲热热的,那天夜里他俩看了会儿夜兰开花,在泉水边散步时忽然拌起嘴来。”
慕清晏神色凝重:“他们为何拌嘴?”
阿姜婆婆道:“当时我与阿弟正在对面汲水,隐约听了几个字。似乎是杨公子打算去杀一个人,被小殊姑娘察觉了,便问他为何,然后两人一直在说什么‘捏着捏着’的。”
“捏着?”蔡昭心念一转,“聂喆?!”
慕清晏紧紧追问:“后来呢?”
阿姜婆婆道:“杨公子解释了几句,小殊姑娘提高嗓门说‘既然他还未有恶行,就不该无故除之’。之后杨公子似乎服了软,两人就回去歇息了。”
蔡昭不解的望向慕清晏:“他想杀聂喆?这是为何。”
慕清晏垂下羽睫,淡淡道:“他恨极了聂恒城,大约是想杀他的侄儿泄泄气罢。”
蔡昭摇摇头:“难怪我姑姑不同意,她一辈子都未杀过无辜之人。”
慕清晏狭长的眼尾向上一挑:“严栩说,聂恒城在世时,聂喆的确装的老实,便是对身边的奴婢都客客气气的。可是,倘你姑姑当年没拦着慕正扬杀聂喆,孙若水说不定就没人可姘了,说不定家父现下还活着。”
蔡昭惊愕,竟说不出反驳之词来。
慕清晏微微一笑:“我这话偏颇了,孙若水贪慕权势富贵,家父失踪,生死未知,就算不是聂喆她也会姘上别的靠山的,何况暗中令她毒杀家父的另有其人。”
话虽说这么说,蔡昭依旧一阵惶惶不安,控制不住的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晚膳是杂粮面卷,烤鱼,盐熏土鸡,还有一大碗野菜菌菇汤。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数日不曾用过热食,一口热汤下去鲜美异常,差点吞下舌头。
宋郁之心事重重,草草吃了两口便回屋歇息去了,蔡昭轻咳一声,“我也吃饱了,大家慢用……”说着就想往宋郁之离去的方向动身。
喀喇一声木裂响动。
慕清晏按在桌上的左手纹丝未动,然而厚实的木桌却从玉骨般的五指下裂出一道长长的缝,游观月与上官浩男连忙四手抬住断裂的桌板,避免碗盏掉落。
樊兴家身上一抖,莫名觉得一股寒意涌入屋内。
蔡昭慢慢坐下,“其实我还没吃饱,就让三师兄先去歇息吧。”
慕清晏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仔细擦拭修长的手指,“小蔡女侠不必顾忌旁人,有话对宋三公子说就去罢。”
“没有没有,没什么话。”蔡昭陪笑。
慕清晏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瞳色浓黑,深晦如海,看的蔡昭浑身不自在。
桌上另外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个托着桌板,一个捧着饭碗,都将头垂低低的,恨不能消失进地缝中去。
过了片刻,慕清晏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拦是也拦不住的,小蔡女侠请便。”
煞星离去,屋内终于回复平静。蔡昭傻笑两声,终究还是不敢当着慕清晏的面去找宋郁之,只好灰溜溜的回自己屋子了。
樊兴家长长舒了口气:“你们教主怎么越来越阴恻恻的,吓死我了。”难怪师妹总说慕清晏是疯子,太精准了。
游观月横他一眼:“你懂什么,教主这是天纵神武,高深莫测。”
樊兴家忍不住:“其实我师妹也很聪明,不过和你们教主人精一样的聪明不同。我师父说师妹是大智若愚。同样遇上事,你们教主能料人先机,我师妹是事后想明白。我师父说,你能瞒过她一时,但瞒不过她一世。”
他没说出口的是——慕清晏的聪慧充满攻击性与控制欲,怎么设计,怎么布局,最后一击而破,碰上这种人不被卖了还帮着算钱就是烧高香了。而蔡昭的聪明是防御型的,万事不扯到自己身上就全然不经心,反之就会变的异常敏锐善感。
“咱们说什么都没用,我看他们且得纠缠呢。”上官浩男一言蔽之。
樊兴家吃惊:“何以见得?晚辈以为他们之间的事已了了啊。”
上官浩男得意道:“你别傻了,看他俩刚才那样,像是‘已了’么。”他皱起眉头,“我说月亮,咱们得去找几根铁钉,不能老托着桌板呀。”
游观月没好气道:“你没见这里的屋舍家什皆是榫卯结构与藤蔓捆绑的么,哪有铁钉啊。”
“那怎么办?”
“嗯,我包袱中还有一把九曲透骨钉,拧直了当铁钉罢。”
“也行,不过铁锤呢。”
“这儿连铁钉都没有哪来铁锤?你用大力金刚指摁进桌板好了。”
“这倒可以。欸欸欸慢着,你那透骨钉上抹毒了没?”
“呃,这个,抹是抹了。不过我带了解药,要不你先服点儿解药,万一蹭破了皮呢。那毒性有一点点厉害。”
“有多厉害?”
“还好还好,也就见血封喉吧。”
“……”
两条狗腿你一言我一语,樊兴家对着饭碗深深叹息,心中升起一股忧愁。
夜深如水,无数根藤蔓交错而成的穹顶的缝隙间,漏下点点星光月色,将这片潮湿阴冷的林中秘地点缀的犹如迷幻梦境。
蔡昭满腹愁绪,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去外头走走,转了两圈后,居然在屋后空无一人的菜园中遇到正在对空长叹的宋郁之。
“三师兄!”蔡昭眼睛一亮,东张西望一圈后忙凑过去,“太好了三师兄,我有件要紧事要跟你说!”
宋郁之长身玉立,浓眉轻皱,“你为何压着嗓子说话,还东张西望的,此处远离屋舍,不必担心惊扰村民歇息。”活像个小贼,他心想。
蔡昭一窘,心想她这不是避着那疯子么。
“到底是人家的地方,动静轻些总没错的。”蔡昭从怀中掏出一块包起的帕子,打开递到宋郁之跟前,“三师兄你看。”
——帕子中裹着短短一截扭曲的藤蔓,还裹着一层淡淡血色的粘液。
见宋郁之不解,蔡昭便道:“这是我今日白天从血沼深处的藤蔓上割下来的,我已用野兔和鸡鸭试过了,只要一点点皮肉伤后沾上这藤液当即麻痹软倒,分毫不得挣扎,与你昨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宋郁之瞳孔骤然放大,震惊又不信。
“想必五师兄已跟你说过那枚暗镖的事了吧。”蔡昭道,“我见到这藤蔓立刻明白了。”
她深吸口气,“向你下手那人武功只是中上,但他熟知你的修为身法,能预算到你下一刻用什么招式。我记得三师兄你虽在青阙宗学艺,但并未落下广天门的功夫,当时你恰好用了宋家绝技罢。”
宋郁之面色凝重,还真被女孩说中了——昨夜中镖时,他正好在以宋家的‘拨云十六式’在闪转腾挪。
蔡昭继续道:“同时,那个人还熟悉这片密林,知道沼泽深处的这种藤蔓可以渗出令人瞬时麻软的汁液。”——密林血沼就在广天门北面。
宋郁之孤单单的立在月下,身形如冰雕般凝滞,那个害他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他艰难的开口,“大哥,他为什么要害我?所以,二哥也是他诬告陷害的么?”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你们家里的事。”
蔡昭坚决不掺和宋家的宅斗故事,亲娘宁小枫每每讲述大家族三妻四妾的害处时,结尾时总少不了一句‘瞧着吧,宋家在这么乱糟糟的下去,铁定要出大乱子’。
师兄妹俩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然后他们穿过一大片田垄,默默的走回屋舍,谁知步入小院中庭时,正见慕清晏从三层高的屋顶缓步走下——三楼之上是一片大大的平顶,用来铺晾野菜菌菇,屋侧设有一架供人上下的藤梯。
见慕清晏寒星般的目光射来,蔡昭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有意去找三师兄的,是我睡不着,在屋外闲逛时意外遇上他的!”
“哦。”慕清晏脸上淡淡的,“深更半夜,三公子为何在外游荡啊?”
宋郁之冷冷道:“我在观景。不知慕教主又是何事?”
慕清晏道:“巧了,我也在观景。”
蔡昭惴惴不安,不敢插嘴。
“广天门突变,疑云重重。”慕清晏忽道,“若是我,就查查杨鹤影。”
宋郁之眼皮一跳:“慕教主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