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蔡昭真心道:“是你对我没多加防备。”
青年沉思片刻,“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你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说,是么。”蔡昭凝视青年,“我如今只想知道另一件事——常大侠的儿子现在还活着么?”
青年极缓慢的开口,“活着,但是你也可以当他死了。”
蔡昭心头一颤,“怎么说。”
青年摇头,“两三年前,他终于康复有望,常大侠欣慰之余便让儿子修习心法。谁知常夫人见了之后就疯癫不已,担心儿子学武后会步上娘家父兄的旧尘。某日常兄弟闭关,常夫人忽然闯入,大喊大叫制止儿子练功,致使常兄弟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此生再也无法习武了。”
“他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常大侠夙夜思索良久,说这兴许是天意,于是让忠心老仆带着儿子离去,隐姓埋名,退居山田,从此再无常氏宁儿。”
青年抬头望月,“常兄弟走后没几个月魔教就杀上门来,常大侠后来想想还挺高兴,说老天怜悯常家,侥幸保下常宁性命,能像寻常百姓般生儿育女,也是幸事。”
蔡昭黯然:“……常家灭门这么大的事,难道那位老仆没听说么。”
“听说了也不能做任何事。”青年道,“临行前常大侠反复叮嘱那老仆,此去再也不要惦记江湖和常家的事,哪怕他死了也不许回头。老仆只要照看好他的儿子,就是对得住他了。那老仆发血誓应下了。”
蔡昭长长叹息:“这样也好,位高则凶险,做个寻常富家翁未尝不好。”
青年等了半天不见女孩发问,忍不住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蔡昭笑了下,小小的脸蛋娇俏稚嫩,“你嘴里说出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么。”能假装成另一个人,一样也能撒谎。
“你不揭穿我,妥当么。”青年犹自惊奇。
蔡昭起步继续前行,“妥不妥当,也就这样了。反正常大侠信任你,师父亲自把你托付给我,我一个才上山半个月的新弟子知道什么。”
青年长腿一跨,拦在女孩身前,“我以为你一心效仿蔡女侠。”
小蔡姑娘脸上一片黯淡:“我爹并不希望我像姑姑那样……我娘嘴里说的好听,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和爹爹一样。姑姑是这世上我最敬爱之人,但,我恐怕不能像她那样了。”
她抬起头,“明日我就搬去椿龄小筑,‘常世兄’…我还叫你常世兄罢,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先前走去。
常宁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一步。照理来说他,应该松口气,可偏偏此刻说不出的郁闷。
……
大约是因为见到父亲有了底气的缘故,这夜蔡昭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梦了。
梦中的姑姑很年轻,就像母亲描述的那样,面色红润,光华四射,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生气勃勃,天不怕地不怕。她附在小小侄女的耳边,“小昭昭,别害怕天黑,妖怪总是会被打跑的,天也总会亮的……”
小小姑娘哭的一塌糊涂,嚷着‘姑姑别走我害怕’。
梦醒了。
蔡昭浑身冷汗的坐起来,外面是梦魇般的漆黑夜幕。
她愣愣的出神——为什么要害怕?
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和弟弟暂避于宁家,全家都很安全啊。
就算外面江湖上打出了狗脑子,只消将落英谷一关,就什么都不关他们一家人的事了。
她赌气般的躺了回去,哪怕睡不着也要努力去睡。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被一个噩梦吓的睡不着也太丢人了。
昏昏沉沉的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墨色的天际开始发浅,屋外忽然吵闹起来,蔡昭迷迷糊糊的听见芙蓉的惊呼,翡翠冷静的呵斥,还有一阵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之后是常宁推门而出的声音,他用匪夷所思的语气反问‘说什么混账话,什么叫不见了’。
然后,她被叫起来告知——蔡平春不见了。
……
漫长的人群鱼贯通过黑漆漆的深渊,铁索摇晃,带动众人高举的火把。
兹事体大,连余毒未清的戚云柯也由仆从抬着躺椅下山了。
黑暗中火光憧憧,每个人的面庞都格外的不真实,曾大楼的忙碌匆匆,戴风驰的幸灾乐祸,宋郁之的焦急,樊兴家的惊讶,都仿佛是在戏台上粉墨登场。
蔡昭谁也看不清,谁也分不明,只有在身后撑着自己的常宁,他的手臂温热强壮,肌肉结实,能让她觉得脚踩到了地上。
来到悦来客栈门前,周遭一圈已被打着火把的青阙宗弟子围了起来,外圈还围了许多蔡昭白日里见过的生面孔。
而后,一个抖抖索索惊魂未定的老农被推到前头来。
这老农是负责给悦来客栈送生食的,虽说客栈生意冷清,不过掌柜与伙计自己也是要吃的,于是他每日天不亮就担着活鱼肉排菜蔬来送货。
谁知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然而明明门缝中漏出了几丝灯光,显然是有人的。他给这间客栈送货多年,掌柜虽说半死不活的不会做生意,但从不赊账,于是买卖两边交情日深。
老农知道客栈有扇后门从来不锁,于是挑着扁担绕路去后门,穿过厨房进入大堂,看见一地血淋淋的尸首,他差点吓破肝胆,于是赶紧报告宗门管事。
客栈大门敞开,柜台打翻,笔墨纸砚账册铜匙散落一地,连墙上悬挂的房间竹牌尽数掉落,掌柜的尸首面朝下趴于其间,身旁取暖用的火盆已经熄灭。
众人急着寻找蔡平春,于是赶紧奔往二楼,沿途分别又见到五具尸首。
二楼天字一号房,桌椅床帐整齐干净,茶壶茶盏摆放成梅花状,仿佛没人住过一般。
蔡昭忙去看床铺,被褥折叠的整整齐齐,一样没有丝毫痕迹。
房间空荡冷清,无法想象这里竟是不久前蔡家父女笑谈过的地方,也全无打斗痕迹,显然是被人刻意清理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我爹去哪儿了?”蔡昭木木的自言自语。
曾大楼安慰道:“别急,咱们再看看。”
戚云柯被人扶着站在一旁,轻轻的咳嗽。
从天字一号房推门出去,门口就是第一名伙计的尸体,侧卧成蜷曲状。
楼梯口是第二名伙计,尸体趴在栏杆上。
楼梯中段是第三名伙计,面朝下趴在阶梯上。
大堂中是分列两具蜷缩的尸首,左面那人身形肥胖,手拿菜刀,作势欲劈砍敌人,显然是厨子了。
“这间客栈一共有几人?”曾大楼问。
弟子回答:“一名掌柜,一名厨子,四名伙计……全在这儿了。”
“有几人住店?”
这次蔡昭回答了,“今夜,只有我爹住店。”
——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静默。
“你们先去看看几人的尸首。”戚云柯身体不支,被人搀扶着坐下歇息。
曾大楼应命。
蔡昭脚下不稳,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半,全靠常宁用手臂撑着她。
木然走下楼梯,她奋力推开常宁,强装镇定的倚在大堂中的柱子旁,全身发冷,手脚不住的打颤。
掌柜的尸首被翻过来,那张熟悉的蜡黄面孔映入眼帘,众人齐声惊呼——原来他的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已被摘出,挂着几缕血肉冷冰冰的垂在体外,四肢绵软垂下。
曾大楼一愣,大声道:“将其余几人的尸首也翻过来。”
众弟子立刻照办——果然其余五人也是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被掏出挂在体外,四肢被打断筋骨。
戴风驰失声大叫:“这是落英谷的千花千叶擒拿手!”
众人一惊,然后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蔡昭。
千花千叶擒拿手是落英谷的绝技,一共二十一招,前二十招都是擒敌之用,只有最后一招‘拈花摘叶’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出招时先打断对方的四肢,而后直取心口要害;功力深厚的,能活活掏出人心来,便是功力不足的,也能破开胸腔致人死地。
因这招数太过毒辣,多任谷主都不欲使用。
然而十八年前涂山大战后,蔡平殊修为尽失,落英谷风雨飘摇,蔡平春为了震慑群魔宵小,刻意在青罗江大战中用‘拈花摘叶’连创数十人,血染河滩,惊骇众人。
“二师兄太武断了吧,就这么一处伤口,就能断定是落英谷的功夫么?”樊兴家望见梁柱旁的蔡昭脸色苍白,心中觉得好生可怜。
戴风驰傲慢道:“你懂什么,看看这伤处的位置和出手的劲道,六人都是一击毙命,除了掌柜略有伤痕之外,余下五人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厉害的招数,非‘拈花摘叶’莫属啊!”
“二师兄错了。”宋郁之忽道,“广天门的摘心手也有这般威力。”
戴风驰一愣,随即又道:“摘心手只是取心而已,可是‘拈花摘叶’还能打断人四肢骨骼,你们看这六具尸首是不是都断了手脚?”
众人看去,果然如此。
常宁冷冷出声,“我不会落英谷的功夫,但我依然能将戴师兄四肢打断,掏出心肝,戴师兄要不要试一试。”
戴风驰一噎,“你是在恐吓于我么?!”
“不敢。只是告诉戴师兄,天下功夫多的很,只要修为的境界到了,想怎么杀人就能怎么杀人。”常宁淡淡道。
戴风驰愤而闭嘴。
“大家看地上是什么?”樊兴家再度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倒落的柜台旁,掌柜的右手指尖染血,地上被他尸体盖住之处用血划了短短的一竖。
“一竖,这是什么意思?”曾大楼困惑。
樊兴家弯腰看了半天,“这是想写字没写完吧,什么字呢。”
戴风驰又张嘴了,“说不定不是一竖,而是没拉长的一横呢。”
“一横?”樊兴家不解。
蔡昭声音泠然,“落英谷的落字,第一笔就是一横。”
她转身向戴风驰,“二师兄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说一半藏一半,着实怂的很,而且大家也听不懂。”
戴风驰被激怒了,“好,那我直说了!眼下情形十分清楚了,昨日深夜,店内伙计偶然撞见令尊在屋内不知在做何勾当,惊慌之下发出声响。令尊发觉后,出门就取了那伙计的性命,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客栈中人杀个干净,免得泄露了机密!”
“我看不见得。”常宁讥讽道,“这不是还让戴少侠瞧破了其中玄机么?显见这杀人灭口的手段一点用处都没有。”
戴风驰梗着脖子,“兴许是情急之下,蔡谷主不及细细思索。”
“能叫你这种蠢货看破,不是不及细细思索而是根本没长脑子吧。”常宁冷笑,“既然蔡谷主肯定有脑子,当时情形必然不是如此。”
戴风驰涨红了脸。
“二师兄。”蔡昭忽而微笑,“你知道这几日北宸六派屡屡受到魔教袭击吧。”
戴风驰吓一跳,“知,知道。那又怎样?!”
“我一直在想,魔教能屡屡得手,莫不是在六派中有了内应?”蔡昭敛容,将眼睛一瞪,“二师兄,你是魔教的内应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许血口喷人!”戴风驰激动的差点跳上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