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十余年来他们许是碍于门户不当、慕家不待见所以来得少,如今突然来访又是何意呢。
再走得慢,前厅也到了,婢女打起帘子,告诉她客人就在里面,并道大公子也在。
南音穿过门,裙摆在空中荡出水波般的弧度,进厅的瞬间就叫两位刚落座的男子看了清楚,登时齐齐起身。
其中一人快步走来,在离她还有两三步时止住,温声问:“可是表妹南音?”
南音颔首,暂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眸,看起来很有几分内敛的模样。
“我叫相如端,小字行止,是你二表兄。”见她神态,男子声音更缓,“你可还记得大舅舅?那是我父亲。”
南音不了解外祖家,但很显然这位表兄早就知道了她的境况,伸手作指引道:“还有大哥也来了,先坐着说话罢。”
担心南音看不见,每走两步他就停着等一等,小心翼翼的模样叫慕致远笑了,“南音的眼疾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而且这是在自家,她还是知道大致位置的。”
相如端没有因此止住,作为客人反而做起主人家的事,待南音落座后帮她倒茶,把汤婆子递去,比紫檀这个婢女做得还到位,叫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只能帮忙解下披风。
座上另坐的一位男子瞧着稍长几岁,和相如端容貌很是相似,都生得清俊无比。温家多出美人,这点当初从南音的阿娘就可看出。
大概是身为长子又已接手家业的缘故,他显得成熟许多,对南音道:“我叫温子望,南音唤我大表哥就行。”
两位同父母的表兄却不同姓,南音不明就里,凭声辨别二人的位置,低低各唤了声。
她有着出尘脱俗的美,纵然少了眼眸流转的灵动,也依旧叫人惊艳。温家兄弟以前就听说小姑母生得最是绝色,没想到这位小表妹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慕致远含笑,“南音素来娴静,不怎么出院见人,也不通人情世故,若有怠慢之处,我先替她向两位兄长赔不是。女孩儿家胆子小,且容她缓一缓。两位表兄先喝杯热茶,大冬天从扬州风尘而来,一路定是辛苦了,我已经吩咐人摆宴,待会儿吃酒时我们再好好说些话。”
接人待物之事,慕致远做的确实没有不妥帖的。纵然前些日子兄妹俩闹得不欢而散,他也不会这时候还摆出来给人看。南音亦不愿扫他脸面,颔首顺着慕致远的话道了声抱歉,就无声坐在一旁,当个安静的小娘子。
慕致远有句话没说错,她在面对外人时确实容易局促。在外戴着帷帽还好,若是光明正大露出双目来,但凡超过两位陌生人注视,就会叫她身体紧绷,格外沉默。
她这毛病,稍亲近些的人都能瞧出来,青姨多次劝她出门也是这个缘故。可惜劝不动,南音就盯着自小陪伴长大的几人,多余的竟像一个也不想认识。
温家人来得时辰晚,稍微说几句话就到用晚饭的时辰,刚巧转到膳桌上,谈起话来更自在了。
温子望解释来意,“行止今年在州学结了学业,刚好能参加明年开春的春闱,家里不想他年后奔波,便提前送他入京来,最后几月也好用心看书。我送他来长安,顺路送些布料来京。”
相如端一身书生气,慕致远早有预料,闻言道:“巧了,我也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不知行止表兄预备考哪一科?”
“秀才科。”
这个答案着实叫慕致远惊讶了,秀才科出名的难考,几年都不见得有一人考中,若不是腹中有大学问者,轻易不敢挑战。
但即便如此,这些科目也不是仅凭才华就能考中的。
慕致远有意相问,相如端又真心拿他当家人,没注意到兄长的脸色,不设防地就把自己的事道了个清楚。
原来相如端出世不久就被过继给了相家,虽然同在扬州,但确确实实一直做的是别人家的儿子。两家曾经的旧情不好详说,而这相家的门楣,和温家一介商户可大不相同。
相家祖辈曾出过不世袭的侯爵,后辈为官的也不少,只是子嗣凋零,后来人越来越少,才在长安城没了声响。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家搬离长安城十多年,如今仍有根基在,而且和中书令郑尽还交情不浅。
相如端说,家中已经把他的文章做成文集,届时让中书令拿他的文集往礼部官员那儿转一圈,谋得才名的同时,春闱也更容易高中。
这不算甚么新奇做法,长安城里但凡家中有点势力的都会这么做。慕致远讶异的是这个表兄能有这番际遇,如此说来,他在相家竟比自己在慕家还要好些,毕竟相家如今就相如端一个儿孙,自然倾全家之力来扶助他。
慕致远的话,除却自身努力读书外,如今只能靠云氏那边帮他打通名声。慕怀林厌屋及乌,十余年来也没有因他是儿子而厚待,若不是他认了云氏作母亲,境况只会和现在的南音差不多。
在大绥,只会读书是没用的。
慕致远心生感慨之际,花厅忽的响起娇俏女声,“家里来了人,阿兄在这待客,怎么也不叫我?”
慕笙月仆婢环绕地入厅,一身华服甚是精美,面上点了流行的梅花妆,因近日定亲的喜气,眉眼间都流淌着春光般,娇艳不可方物。
她径直坐到慕致远身旁,好奇打量温子望俩人,“听说两位是阿兄在温家的兄长,那岂不也是我的表兄?”
唤慕怀林阿兄,在慕家行事如此自然,座上二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相如端笑意微敛,他不是圆滑的性子,心中只认南音一个表妹,且知道她在慕家的日子,所以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做,唯有温子望微微一笑,“这声称呼不敢当,姑母离世多年,我们只是来看看致远和南音而已,一介商贾不敢和慕大娘子攀兄妹之称。”
慕笙月说客气话罢了,她因母亲的缘故很瞧不上温家,之所以特意走这趟,是因为听说这俩人是由郑家马车送来的,想来看个清楚。
听温子望这么说,再观二人衣着,和她想象中并无二至,眼眸转了圈,暂没看出他们和郑家的关系。
下人给慕笙月添碗筷,慕致远就自然而然地给她盛了碗鸭汤,“喝碗汤压压寒气,别着凉又来找我哭闹。”
“阿兄胡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会像小孩儿哭闹。”慕笙月顿时被这句话转了心神,和慕致远撒起娇来,像是真把他当成了嫡亲的兄长。
很难说她是故意在几人面前做样子,毕竟看她的姿态就知道,这是个被宠坏的骄纵娘子,估计都没能有几个心眼。与其说存了刻意的坏心思,倒不如说是天生的傲慢和轻蔑,让她根本没把温家兄弟和南音放在眼里。
相如端内心诧异,方才和慕致远交谈时,他还觉得这位表弟谈吐不俗,是明事知礼之人,可看如今模样,怎么待云氏的女儿比南音要亲近得多,竟是亲疏也不分了?
他为南音不平,硬生生打断了那兄妹俩的温情,给南音夹了箸鱼肉,“南音怎么只顾默默吃眼前的东西,这里都是你的兄长,要什么说一声就是。”
温子望不说话,但也添了汤去。
看到同胞哥哥待慕笙月更亲近,南音说不难受是假的。以前还能用慕致远“为兄妹俩在府里的日子只能讨好云氏”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如今画面就在眼前,再容不得她欺骗自己。
但人心不比其他,不是闹一闹就能赢得的,慕致远心里的地位分出了高低,她再如何争辩也没用。
她轻声说:“我性子闷,怠慢表兄了。”
“不会,我就喜欢你这样静些。”相如端道,“闹腾的倒是叫人头疼。”
话里话外多有暗示,可慕笙月硬是没听出来,仍在那和慕致远小声说话打听消息。
好好的一场小家宴就这样被搅和了,相如端离开时绷着脸,唯独对南音才有笑颜,“天色晚了不必相送,我们有马车呢,南音早点去歇息,改日我们再来看你。”
说完吩咐人将两大箱东西往南音院子里送,不容她推拒,“都是家里给你带的布料首饰之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拒绝。”
他最后瞧了眼在和温子望告别的慕致远,借夜色重重握了下南音的手,温声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莫怕,阿兄来了。”
南音一愣,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酸涩感突然涌上心头。
眼眶像进了夜里的雾气,瞬间湿润起来,让她不得不微仰起头才能止住失态。
作者有话说:
换封面啦,简单又漂亮的封面嘿嘿
第13章
夜色笼罩,巷道中只有三两行人,青盖马车驶过,发出笃笃的声响。
相如端想到在慕家所见,仍不能理解,“我道他们在慕家日子艰难,该兄妹友爱、互相扶持,方才一见,致远待云氏的女儿竟比南音殷切得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嫡亲兄妹。”
温子望平淡道:“男儿不比闺阁小娘子,不是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就行的。云家有位刚致仕的老尚书,掌吏部十余年,手里提的官员不知凡几,各处都说得上话。他想考取功名进官场,若有云家相助,能够事半功倍。”
相如端明白他的意思,皱眉道:“君子以厚德载物,有野心,想在官场有所作为不是错,但不该重利忘义、亲疏不分。南音那样小的妹妹,他作为兄长本该爱护她,而非和旁人一起伤她。如果他是想考取功名来护佑亲人,就更不该如此,本末倒置,糊涂!”
无论甚么理由,都无法让相如端理解。
温子望了解这个弟弟,被相家养大的他清正端方,很有种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在进京前,得知南音眼疾由来后他就非常怜惜这个表妹,如今亲眼见她处境,发出这种言论并不稀奇。
不过行止看到的还是少了些,温子望方才扫过那位慕家大娘子,轻易就看出她衣着的布料、身戴的环佩中有好些熟悉的样式,和今年中秋时温家遣人送给南音他们的节礼一模一样。
温家做布料起家,后来成为皇商,许多料子就只有他们家独有。即便远在扬州,也非常了解长安城的风向,送给南音他们的都是时下大受欢迎,甚至连长安城都还没有的好东西。
这些东西慕致远身上有,慕笙月也有,唯独南音身上难见。
不难猜出,十余年来他们送给小表妹的东西到底有多少被截了下来。
虽说商人重利,也了解世人逐利的心思,但即便是温子望,都觉得慕家和这个表弟着实做得太难看了些,所以他没劝温子望甚么,只道:“我会在这留到年底再回扬州,年后家里会慢慢把生意做到长安,慕家那边有我注意,你先专心准备春闱,慕致远这边,不必深交。”
无需他叮嘱,相如端也清楚该怎么做,颔首应了声是。
马车又行了段路,在郑府门前先把相如端放下,他如今随相母住在郑家,温子望则不愿随他们一起,自个儿在长安另买了间宅子。
兄弟二人作别,温子望倚在车壁小憩,想到离家时和父亲的谈话,目含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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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两位表兄的到来,不能说大大改善了南音的处境,但确实让她平静的南院生活起了波澜。
他们以关心慕致远和南音的名义常送礼物来,有时是简单的吃食,有时也会有名贵的珠宝,送礼的仆役很尽心,常常是送到他们手中,得了他们的亲口回复才算完成使命。
由于最近慕怀林对南音比较关心,府里下人也不曾为难温家人。何况温家兄弟思虑周全,从来只送礼物,不曾有过书信往来,也不会落人口实。
母亲离世那么些年,南音第一次尝到有亲人惦记的滋味,说不动容是假的。
起初她还不大适应,次数多了,竟也有了小女孩儿的期待,每回见着青姨她们带了东西回来,都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事看去。
这厢,青姨转过落地罩,故意先转去架子放披风,倒茶喝茶,转悠半天,就是不看南音。
等了好久,隐约能瞧见她手中拿着甚么的南音抿唇,轻声道:“青姨,带了甚么回来?”
故作沉静却掩不住好奇的模样叫青姨忍笑,她对自家小娘子再了解不过,虽然隔着那点薄翳看不清眼神,但那随她动作而微微转脑袋的模样再清晰不过,可不就跟眼巴巴的小狗儿似的,分明心底期盼雀跃得很,面上还装出一副毫不在意模样。
她早说嘛,小娘子的年纪最是鲜活不过,哪至于那样静。
譬如独自长在幽静处的小花儿甚少知晓热闹的滋味,如今有了阳光雨露的一丝偏爱,也终于有了鲜妍模样。
青姨不再吊她胃口,将手中帖子递去,笑道:“琥珀,和娘子说说是何事。”
琥珀早忍不住了,得令后一股脑儿倒出来,“是金玉书局那边传话儿来,说明日清乐宫会有祭天大典,当日欲请画师作画。观天洞主的名号这几年声名渐起,所以那边也给娘子下了帖,高娘子便来问娘子的意思。”
语罢又说自个儿的想法,“婢觉得不错,娘子正好喜欢道观,清乐宫的祭天大典可难得有机会能去,何况是给他们留画儿。经这一遭,娘子的名号也能更响亮了。”
清乐宫和寻常道观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天子时常会去,众多达官贵人为能和皇帝说上话,就算不信道的也会去转两圈,其地位不言而喻。南音能得这样的机会,在常人看来确实很幸运。
原不是两位表兄的礼物。南音看着手中帖子,并没有如琥珀所想高兴应下,而是略有迟疑,“祭天大典那日定是人山人海,我恐怕不大方便。”
“有甚么不方便的?”青姨不想见她又钻回小乌龟的壳子里去,“换身郎君装束,照旧戴着帷帽,谁也不知你的身份,届时再叫紫檀琥珀跟着,保管没有破绽。娘子不是一直想画盛会么?这次机会难得,可不能错过。”
作这等画不比花鸟鱼木或人等画像,需精细琢磨,对目力要求高。像祭天大典这等盛宴,各画师大都自行找地方,端画出某一角的气派就够了,只要找个近些的角度来看清些,对南音而言大致没什么问题。
何况她对声名没甚么追求,也不用担心这次画得不好便把名声搞砸。
眼见紫檀也加入劝谏大军,南音抵挡不住她们的好意,颔首应了。于是第二日就起了大早,忙碌着作好男子装扮,再戴上帷帽,确实很难看出她本来的模样了。
时辰吃紧,来不及做更多准备,南音就带着两个同样着男装的婢女上了马车。
一路往玉山驶去,更能感受到清乐宫此次祭天大典的庄重肃然,寻常百姓今日不得上山,每隔一段路就有道童守路,见帖方得放行。
如南音这般带着侍奉之人的应当不少,她们不算引人注目,等到了清乐宫,便有小童过来询问身份,而后引路。
广场正中摆了巨大的天公桌,冬日亦摆满了色彩纷呈的鲜花水果,着道袍的真人们不停上下走动,似在忙着嘱咐甚么。
南音注意到,除却道观的人外,广场中另有不少着甲胄的护卫,看气势恐怕还不是寻常人家能有。
应是有哪位贵人也来了清乐宫。
琥珀擅长打听消息,没多久就回来道:“今日有两位长公主都到清乐宫来了,所以有不少侍卫看守,寻常百姓也不能观望。最最紧要的是,娘子,今日来的画师中可还有你最喜爱的秋卿。”
这种时候,闻得敬仰之人就在不远处的南音反倒显得比她稳重,颔首道:“大典快开始了,都是为作画而来,这时候去结识就是打搅,若有缘,大典结束后也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