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这样的日子比寻常贵夫人不知滋润多少,所以许多人背地里交谈时说长公主离经叛道,不是女儿典范,但心底有多歆羡,只有她们自己知晓。
文会宴是各家年轻郎君和小娘子大展身手的玩乐宴,隔了座园子,各自吟诗作文章,若来了兴致,还能互相交流。
慕怀林的官职在整座长安城算不得甚么,但架不住云家老尚书余威犹在,所以慕笙月在这种宴会中颇有几分地位。
见她和一位眼生的小娘子同行,众人先是好奇,待仔细看向南音时,齐齐一怔,眼中不由浮现惊艳。
“阿念,这是你从哪儿带来的神仙般的小娘子?”相熟之人三两步走来,手搀上慕笙月一臂,眼睛却黏在了南音身上不肯离开。
不是她夸张,实在是这小娘子生得也太……若她是个男子,只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抢回家,好好珍藏起来。
金屋藏娇的乐趣所在,也就是这样了罢。
开口之人自认也算是个美人,但和眼前人相比,竟甚么都算不上了。且她还生不出甚么嫉妒之心,只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好友对南音的兴趣一看便知,叫慕笙月老大不高兴,把云氏叮嘱的话儿硬邦邦道出,“是我家二娘子,平日里喜静,甚少出门,今日带她出来玩一玩。”
慕家二娘子。有些人迅速反应过来这位的身世,这才注意到那眼眸上的白翳,不由惋惜白璧蒙尘。
乍然得到众人瞩目,南音的手心几乎瞬间冒汗,头晕目眩,步伐僵硬,有种想立刻回头的冲动。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出门不小心引人注意都要盛,她发现自己对他人的目光竟有些……害怕。
紫檀自然能感觉到这些,忧心地握紧娘子手臂,低低出声,“娘子……?”
青姨以往严肃地和她说娘子不能总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她还没当回事,因为娘子每次戴着帷帽去街市都和寻常小娘子一样,落落大方,能玩能笑,哪里像青姨说得那么严重。
如今一看,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顺着紫檀的力量,南音转握住了她的手,这种被支撑的感觉稍稍缓解了她的情绪,轻声回,“无事。”
这可不像无事的模样。紫檀能看到,娘子额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想帮她拭去,又担心在众人面前失仪,便想扶她去一处僻静的地方。
紫檀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一应种种都不熟悉,只能不得已地将目光投向慕笙月,希望大娘子能注意到她们娘子此刻的状态,带娘子去别处。
但慕笙月哪儿真愿意给南音当文会宴的领路人,她正迫不及待想去见未婚夫,心都飞到了园子另外一头。
所以介绍了这么一句之后,慕笙月就借着友人找她的机会溜之大吉,仅剩南音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打量的眼神。
她是生面孔,又有这样的容貌,正是最引人好奇的时候。善意、恶意、审视……各式目光都有。
然而在南音的眼中,所有人的脸都是糊的。她看不到她们的神色,只感觉所有人都如同立在那儿的雕塑,正冷冰冰地凝视她,铺天盖地的视线几乎结成实质的牢笼,将她禁锢其中。
脚步无法抬起,亦不知该向何处走,仿佛到处都是择人而噬的巨兽。
她感觉过了许久,实际上只几息而已。慕笙月离开后,立刻便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笑着快步走来,“这位便是慕二娘子罢?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漂亮得仙子般,叫人自惭形秽。我叫郑璎,中书令是我祖父,你唤我小名棠棠就好了。”
她熟络地挽着人往一边儿的葡萄架走去,边道:“你名为南音,我能这么称呼你吗?还是有甚么小名儿?你别怕,我这人生性自来熟,一见你就觉得尤其投缘,便忝着脸上来,抢先别人一步和你说话儿。你这样好看,多的是人想和你搭话呢。”
再自来熟,能说出“久闻不如一见”的话,先前应该是知道她的。
独自面对一位同龄小娘子,和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的感觉截然不同,南音压力骤减,情绪缓和了许多,点头道:“我没有小名,唤南音就好,但……”
郑璎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偷笑了声,凑近道:“是行止和我说的,他说自己有位天仙般的小表妹,我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他不是在我面前吹嘘。”
行止便是相如端,南音顿时明白过来。郑璎还告诉她,今日相如端也来参宴了,正在郎君所待的那个园子里。
他听说南音要参加文会宴,特意拜托郑璎照顾她。
郑璎道:“哪儿需要他说,一见南音,我便知道咱们是命中注定的好友,喜欢你都来不及。”
南音很少面对这样直接热烈的喜爱,一时面色微红,说了声谢谢。
她本就肤色雪白,红晕微浮的模样尤其明显,郑璎见她眼睫飞快地颤,只觉得如同蝶翼般扇到了自己心中,可爱极了。
极力忍住了某些类似登徒子的想法,郑璎道:“你以往没来过这种宴会,好多人都不识得,我带你去见见,可好?”
南音仅犹豫了一瞬,点头说好,郑璎便含笑引她去结识宴中各位小娘子。
作为中书令的孙女,郑璎地位非同一般,她品性好,结交的也都是家世相当且为人良善的小娘子。南音跟着转了一圈,接收到无数善意,不知不觉也成了场中的中心。
这时候,其他人打量的目光就没那般赤()裸裸了,相对而言隐蔽了许多。
有人问道:“你的眼疾,是完全看不见,还是有阻碍般视物模糊?”
问话人语气寻常,并无讥讽之意,南音也很自然道:“现下是视物不清,大体仍看得见。”
“原来如此。”这人点点头,“原先还有传言说成那样儿,我还以为……不过你当真很厉害了,我方才听你说,竟还读了好些书,会作画,若是我,我自认做不到这样心平气和。”
大约出身武将世家的人都比较心直口快,这位赵娘子便是如此,她的话没有让南音感到冒犯,唯有真诚。
说到方才离开的慕笙月,赵娘子颇为不屑,“不要脸皮的玩意儿,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也能瞧上。我看那朱明意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趁着慕家长辈走了就天天往慕家跑,狗男女勾搭到一块儿,正巧叫你甩了这包袱。不过南音你还是柔弱了些,若是我,定要拿鞭子把那朱明意抽得叫奶奶才成。”
作者有话说:
女孩子贴贴
第19章
世上终究是明辨是非的人更多,赵娘子的话得到了身边几位小娘子的赞同,和南音在慕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兄长和她说,笙月不是故意为之,而是缘分天注定无法抗拒,令她大度。祖母和她说,此事大娘子任性了些,但没有坏心,让她别对家人含怨。慕怀林则告诉她,在这事上慕笙月是有不对,但他会替笙月补偿她,叫她提要求。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去指责慕笙月,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见她有些茫然的模样,郑璎笑道:“其实长安不知多少人暗地笑话慕笙月,女儿家虽不比男儿入官场要敢担当作为,但怎么也得守礼法。她为个男人欺负自家妹妹,没几个人瞧得上。和她一起玩儿的,也都是些臭味相投之辈,用我祖父的话说,下九流的人混成一块儿,注定没出息。”
和用词犀利的赵娘子比起来,郑璎就要文雅许多,不过话里话外都一个意思:在这件事上,她们是站在南音这边儿的。
南音其实从没在意过这桩婚事,知道被换给慕笙月后也没甚么伤心的感觉,可被这么多人坚定地支持,感觉终究不同。
她缺乏和这么多人聊天的经验,深觉自己口笨嘴拙,思来想去,只能连说了许多声谢谢,面上的红晕都蔓延到了耳际。
先前在人群中陡然升起的恐慌,在这些小娘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中,慢慢散去了。
郑璎扑哧地笑,“南音这样子,真是像个小笨蛋,一点儿都对不住你仙子般的模样。”
“不过嘛,笨些好。”郑璎唇角一勾,“美人儿就要笨些,才好骗回家嘛。”
她故意用指腹去勾南音下颌,风流浪子的模样惹得聚在一起的小娘子接连笑出声。
一个人太美了,的确容易和常人生出距离感,性格再文静些,就会有种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起初见南音垂眸不言不语的模样,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是这样的性子,如今走近了,才知道她纯粹是不习惯旁人的注目,稍微被夸两句就要脸红,哪儿有甚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从陌生到笑闹自如,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南音仍不大习惯待在人堆里,但她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不适感,渐渐的,也得出了有友人在侧的乐趣。
她不好仔细看每人容貌,只能大概扫过一眼,再从话语中分辨。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郑璎与赵敛冬赵娘子二人。
郑璎出身高,难得心性烂漫,是个很纯稚的女孩子,而赵娘子不言则已,一出口就必击痛处,被人称是刀子般的利嘴。
听说赵娘子还有个姐姐名为横秋,年轻时性情比妹妹更为泼辣,她的性子就是向姐姐学的。
横秋敛冬,这一对名字一看便觉得有些吞天般的霸气。
如此聊了会儿,便有下人请各位小娘子落座,文会宴要开宴了。
冬日无流觞曲水的意境,便摆了些花儿在座上,仆役在园子里穿梭,往两边各自传作诗的要求。
南音不擅作诗,这回当了个彻底的旁观者。有郑璎等人在旁,就算有人想挑事,也不敢在此时为难她。
大约三首诗的功夫,身边人陆陆续续的都拿着诗作去和人讨论,郑璎寻了个时间去更衣,南音身边仅剩赵敛冬。
正是这时,有婢女来请南音,“太妃娘娘请慕二娘子去说话。”
太妃?南音不解,她从未见过这位,也不觉二人有甚么干系,便问婢女是否传错了话。
婢女恭敬道:“奴婢并未听错,请的就是慕二娘子。”
赵敛冬把笔一搁,皱眉道:“我陪你去。”
不明所以的南音和赵敛冬一起随婢女前行,路途中二人低声说了些话。
赵敛冬不避讳她,直称嘉太妃为“老妖婆”,大致说了遍自家和诚王的恩怨,并道:“老妖婆年纪轻轻守了寡,看儿子像看情郎,对年轻漂亮的小娘子都刻薄得很。”
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她敢对一位太妃用词如此辛辣,两家结下的仇可见一斑。
南音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无声握了握她,赵敛冬微愣,当她在害怕,安慰道:“别担心,我们赵家不惧她。”
南音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说起诚王和嘉太妃便忍不住愤懑的赵敛冬,见她反过来安抚自己,不由回之一笑,说了声好。
走过甬路,嘉太妃所在也就到了。
珠帘隔档的高座上半倚着华服妇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起初正同人说着甚么话儿,闻得动静挑起眼漫不经心地扫来,触及南音时顿了一顿,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了赵敛冬,登时眉头一竖,方才有意作出的气势荡然无存,直起身道:“我只唤了慕二娘子,谁叫其他人也跟来的?”
赵敛冬回:“得知太妃娘娘也来参宴,敛冬特意来拜见一番,和您叙叙旧。”
一出声就充斥着火药味儿,嘉太妃下意识抚胸顺气。
和赵敛冬提起她来一样,嘉太妃也听不得赵家人的名号。当初她逼着诚王和赵横秋和离,还到处散播赵横秋善妒无所出的话儿,把护短的赵家人得罪得彻底。他们不好明着对付,就暗地里对诚王下黑手,刚和离的那段时日,诚王没有几天是不鼻青脸肿的。
嘉太妃想找赵家算账,却被诚王拦住,说是没有证据不占理,其实就是还在维护赵家人。
所以她一见到赵家人,就觉得头疼胸闷,说话也很不客气,“没规矩的东西,目无尊长,随便甚么地儿都敢乱闯!”
南音向前一步,止住了想还嘴的赵敛冬,“太妃息怒,我胆子小,不知太妃传唤有何事,便请赵娘子陪伴。惹太妃不快,是南音之过。”
这一开口,顿时把嘉太妃的怒火引过来一半。
如赵敛冬所言,嘉太妃未满二十就守了寡,且身份使然还无法改嫁,经年累月下来,心性确实和常人不同。她不喜欢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在自己面前晃,更见不得她们充满活力的模样,本来一见南音,就被她容貌激出了不喜,念在她是自己给诚王选的续弦才按捺下情绪,如今见南音竟然还敢帮赵敛冬说话,那点子忍耐瞬间就没了。
“谁叫你出的声?慕家娘子就是这样的教养?就算自幼没有亲娘在身边,难道老夫人都不管管府里的小娘子?”
每次见赵家人,嘉太妃就容易失去理智,说出的话儿也格外刻薄,完全没了太妃的仪态。
虽然被有意戳了痛点,但南音一来不认识嘉太妃,二来对权贵的敬畏并没有旁人那样深,没什么难受的感觉,只觉得这位莫名其妙,果真如赵敛冬说的那般不可理喻。
嘉太妃还道:“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娘子,怎么进得了王府?还是得回去好好学一学才行。”
南音一时未反应过意思来,赵敛冬先一步明白了,原来嘉太妃传南音竟是给诚王相看的!
她扯了扯嘴角,哼出冷笑来,“太妃真是说笑了,慕娘子有没有规矩,和诚王府有甚么干系?”
微顿,作出惊讶模样,“太妃不会觉得,人家一个好好的未出阁的娘子,会争着给诚王做续弦罢?论年纪,王爷都能当慕娘子的爹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王爷为老不尊?那岂不是更有失体统,说出去都叫人笑话。便是如今我大姐姐已经和王爷和离了,传出来,她都要觉得丢脸呢。”
分明自己是话里的主角儿,也明白了太妃的打算,但南音听着听着,竟有点想笑。
赵娘子不仅插刀是把好手,阴阳怪气也很会。
嘉太妃被气得险些厥过去,难听的话儿接连出口,“赵横秋一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善妒又蛮横,耽误了我儿十多年,有甚么资格说道!你小小年纪赤口毒舌,也不是好东西!”
赵敛冬也不再忍耐,冷冷道:“下不出蛋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不过有件事倒是很明白的,甚么妻子儿媳对王爷和太妃来说都是外人,你们一个都瞧不上。既然这样,何不你们俩人一起过,也好省得再费心给王爷找掩护。”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赵娘子也太混不吝了,这话都敢说,这可是辱及先皇祖的大罪!
嘉太妃厉声道,“你敢侮辱皇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