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显光大胆了些,这些话可能会冒犯姑父,但我所言句句都是事实。”说这话时,温子望的脸上,其实并没有甚么冒犯他人的歉意,“姑母嫁到长安后一直不得您喜欢,连寄回扬州的家书都要受管束,三月才得一封。她是报喜不报忧,但家中长辈哪能不知她的日子如何,只是对于慕府而言,温家不过一介商贾,哪有资格插手你们的事,一直以来,也只能委屈姑母。”
慕怀林在夏氏面前能稍微坦然地承认错误,但温子望是温家人,又是小辈,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他面前承认自己做错了,于是绷着脸道:“都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南音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害她。”
“您的话,还请恕显光无法相信。”温子望说,“我到长安后打听到了一些事,您猜那些人怎么说慕家的二娘子?又是如何说您的大娘子?同样都是女儿,也都是嫡女,在您府上的待遇好像差得有些多。”
无需他细说,慕怀林也能大致想象那些话,脸色愈发不好。
“本来长辈间的事,显光不该过多置喙,可我怜惜姑母和表妹,她们实在无辜。”温子望轻轻叹了一声,“姑父,你难道真觉得,当初慕家同意和温家结这个亲事,是为了简单的恩情吗?”
慕怀林瞬间看去,诧异的神情好像在说:难道不是?
“原来,慕家长辈也不曾把其中缘由告诉您。”温子望停顿了会儿,像在斟酌语言,“先帝朝时,有段时间户部混乱,掌户部的尚书迟迟未定,便由两位郎中主事。那两位胆子极大,到处用朝廷的银子放利,任各家借用,直到新尚书到职,发现此事后大发雷霆,理出名单来要呈给先帝,惊得长安城各家人人自危,急忙凑银子还钱。这事,您可还记得?”
慕怀林当然记得,那阵子许多同窗愁眉苦脸,说是自家要大难临头,他当时还庆幸自己家里没那么糊涂,借公家的钱花用。温子望这么说,难道是……
果然,身侧的青年点了点头,“当时慕家欠的银子,都是温家给的,不然渡不过这一劫。”
慕怀林狠狠吃了一惊,又不敢相信,“口说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您当然可以不信。”温子望语气轻淡,“反正不过是利益之交,后来温家也凭慕家的势,一举夺得了皇商的资格,才能有如今的门庭,清算下来,也算不上谁对谁有恩,所谓的恩情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借口而已。”
“长辈都是为了家族考量,估计不想到处宣扬此事。不过,您不知道,您的兄长定是清楚的,您自可修书一封去问,且看那位承不承认这事实。”
他敢这样说,慕怀林就知道八成是真的,已经信了大半,仍沉默着。
“我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让姑父愧疚,觉得这些年错待了姑母和南音。只是想让姑父知道,温家不欠您,南音更不欠您,她不该受这样的罪。既然慕家不在意她,就让她回温家去,那里有许多人都想对她好。”
当年的婚事是温子望的祖父拍板决定的,连祖母都不知内情,就连温子望,也是在开始当家后才被父亲告知了这些。
父亲一直对只能看着妹妹远嫁长安的事心怀愧疚,觉得家里用她的婚事换取了利益,后来听说南音也被欺负至此,终于忍不住,叫他来接人了。
“若我说……”慕怀林喉结滚动,“我也知这些年错待了你姑母和南音,想弥补她呢?”
他底气有些不足,没了之前的严词厉色,“温家想对她好,我自然是赞同的。但相比起来,长安还是比扬州好太多,天子脚下,最是繁华热闹的地方,天下才杰也都汇在此地,无论哪方面都是扬州比不得的。你们要接她去扬州不打紧,住几个月也不成问题,但决不能超过半年,更不能定她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
不过有利益,也会有真心,要看到可爱的人
亲亲女鹅
第28章
温子望认真看去, 目光中含着审视和考量,对于他和慕怀林的身份而言,这种行为已属逾矩。
虽只有二十二岁, 但从十岁起, 他就已经跟长辈们一起打理商铺,走南闯北做生意了。温家发展成如今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和他的经商天赋脱不了干系。
论心计,官场上颇为顺遂的慕怀林甚至不如他。
温子望看得出, 慕怀林此刻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心忏悔, 并且想好好补偿南音。
此时如果南音提出让他休了云氏,也许他都会为了取得女儿的原谅, 挣扎一番后尝试去做。
但,温子望依旧不信他。
慕怀林的性格很好揣摩, 也很好把握,典型的自我清高型文人,有些优柔寡断,却又吃软不吃硬。如果他先入为主了某件事, 那之后无论旁人如何摆事实,他都会拒绝相信。
姑母的悲剧,南音受的苦难,无一不是他造成的。
但凡他当初多一点耐心,能够稍微给予姑母一丝包容,就算还是没有发现真相,也不会让姑母抑郁而终。
这样固执、缺乏担当的他, 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因为其他事又改变看法, 届时态度也许会再次倒置, 就像他如今变得厌恶云氏想补偿南音那般。
温子望并不放心继续让表妹生活在这样的慕家。
“有件事,姑父想来从未认真思考过。”温子望沉吟,“如今您自觉有错,想要补偿南音,但……南音那边如何想呢?”
慕怀林说得更没底气了,“她自幼就想亲近我,很期盼父亲的爱护……”
温子望唇畔重新噙上了春风般的笑意,慢慢的,那笑都让慕怀林感觉变成了讥讽,再仔细看去,这个小辈好像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我看未必罢。”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慕怀林无法回答。
温子望觉得这位姑父实在称不上聪明,和他说话颇费口舌,便不想再委婉周旋,“您有这心自然好,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总归能有点用。只是祖母的年纪等不了又一个十六年,所以姑父的想法,显光注定无法赞同。等表妹去了扬州,或者在那长住下去,姑父自可时时去看望,温家一定扫榻相迎。”
他笑了笑,“就算姑母不在了,两家总归还是姻亲,比旁人关系亲近些。若是您执意不允,惹得祖母伤心、父亲发怒,他们会如何做,我也不好说。有些事就算到了如今,恐怕也不好叫人知晓,您说是不是?”
“……你威胁我?”慕怀林咬牙道,心底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只忍着不想对小辈示弱罢了。
陛下登基时清算了好一批人,云氏的祖父就是因先帝朝时犯的错误而被内阁找去谈了话,之后对外道是年纪到了主动致仕,可凭他和云家的关系,哪能不知内因。
“怎会。”温子望起身,掸了掸袖口,“温慕两家还在一条船上,我如何敢提威胁二字。但我毕竟只是小辈,长辈的想法也不敢妄自猜测,只能稍微给您提个醒。”
“望您好好考虑今日之言,叨扰这些时辰,显光就不多留,先告辞了。”
在他身后,慕怀林重重落座,此刻的心情竟比得知被捋了户部郎中一职时还要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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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小住十来日,南音渐渐习惯了这种自由轻松的日子。
倒不是因皇宫豪奢,而是没有了在慕家的压抑和沉闷,崔太后又对她极近爱护,让她有种乐不思蜀之感。
她双目仍未恢复,做不了其他,但绥帝时常会来鸾仪宫,两人多少都能说几句话,或者简单寒暄,或是讨论道家经书。
崔太后起初还笑盈盈地旁观,后来见他们俩交流当真正经得很,一会儿经书一会儿作画的,听得她都麻木了。
终于在这日午膳后,她忍不住出声,“陛下折子都批完了?”
绥帝说是。
“南音,你也无事可做?”
“嗯,娘娘想做甚么吗?”
崔太后拍手,“正好,你们俩去玩儿罢,只别再待在我这鸾仪宫了。再听你们俩在这儿论道,哀家只怕明日就要得道成仙,飘到那天宫去了。”
她毫不留情地赶人,“走罢走罢,没到晚膳的时辰,你们俩谁也不许回来。哀家头疼,必须得好好休息休息。”
南音颇有些无措地被“赶”了出去,绥帝倒是很淡然,这种经历他曾经也有过。
“……先生。”她猜测绥帝的方向,抬首偏向那边,“先生这时候,一般都在做甚么?”
“若无政事,便会看书,或者睡一觉。”
南音低低唔一声,心道先生真的很沉闷,怪不得太后常说他活得像个七八十的老头。她虽然也比较静,但至少还会和紫檀她们一起浇花、编草结、调胭脂,或者偷偷溜出府到街上去玩儿。
相比起来,她都觉得自己算活泼的。
太后说她小小年纪竟也只会讲经书,南音倍感冤枉,她只是不知还有甚么别的可以和先生谈。因为即使看不见,可只要知道先生坐在旁边,她就会紧张局促,而后绞尽脑汁想先生喜欢哪些东西。
“那,先生现今有何想去的地方吗?”
绥帝抬眸瞧了眼天色,掠过她眼上的布条,“此刻日头正晒,不好再外走动,就随我去御书房。”
南音下意识说好,而后反应过来,闷闷低下脑袋。
她听的经书没有先生多,再相处下去,感觉都接不上话了。
这儿离御书房算不上远,沿长廊踱去不过一刻钟功夫,绥帝没有传辇,就当饭后消食,伴南音慢步而行。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脚下,但更多的,还是静静地凝视南音。如果崔太后在这儿,定能发现这和当初他看那朵茶花的眼光,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是一种微妙的痴迷,和一种不希望任何事物去打扰或伤害她的保护欲。
“当心台阶。”在紫檀出声提醒前,绥帝先一步说出了这句话,并抬手,示意南音扶着他的手腕。
其实紫檀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持半步的距离搀扶南音,但绥帝开口,南音不想拒绝他的好意,便轻轻搭了上去,顺着那力道缓缓走下三道台阶。
台阶没了,前方仍需穿过月洞门,还有几处拐角。绥帝没有收回手,令南音拉住他袖口,就这样迁就着她的步伐,在所有宫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行着。
紫檀睁大了眼,心道这肯定不合适,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全英眼疾手快地拉了回去,挤眉弄眼示意一番,总算让她打消了上前的想法。
陛下待娘子这个学生还真是好,比郎主要慈爱多了。如此想着,紫檀觉得,自己是不该大惊小怪。
经过莲花池时,南音感受到了那随风飘荡的水汽,迎面沾湿鬓发,脚下也好似带了滑意,抓住衣袖的手不由揪紧。
袖口被揪成一团,绥帝全然没在意,进入御书房后随意甩了下,问南音,“想听经书,还是其他?”
南音“啊”一声,暗道果然是这样,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亲自读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绥帝道,“我偶尔也会如此。”
全英以拳抵唇低咳一声,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怎么感觉慕娘子有种被老师逮住而无法逃脱的学生。
陛下的面子还是要维护的,全英这么想着,示意其他宫人退到外门去,别打搅了这二人相处。
纠结想了半晌,南音决定放弃那些话本,那实在不符合先生的形象,就按先生的喜好,继续选经书罢。
她选了本《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圣纪》,绥帝从书架中抽出,指引她在圈椅上落座,便翻卷低低读起来。
绥帝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句停顿恰到好处,能得他亲自朗诵经书,无疑是极大的荣幸。
平心而论,南音以往是很爱听这些的,但前提是没有日日和人探讨道德经之流。她起初还告诉自己要认真聆听,不可辜负先生好意,可渐渐的,就开始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再然后……困意萌生。
以前怎么不知,经书竟如此催眠……她努力让自己不要点脑袋,脑海中还迷迷糊糊闪过一个想法:她可能不太适合当女冠,这才几日就觉得倦了。
所以,她之前那些想法并不是因为尊崇道祖,而是单纯想逃避到道观中去吗?怪不得有些经书她始终参不透,想来道祖也觉得亵渎了他罢……
胡思乱想间,眼皮越来越沉重。即便南音昨夜睡得再久,也无法抵挡此刻滔滔席来的困意。
绥帝的声音越来越轻了,直到南音原本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后,彻底靠在圈椅上,他微微抬手,正好接住了那往旁边倒的脑袋。
她近日都在喝药,那些药有助眠的作用,所以经常会忍不住想睡,这是绥帝早有预料的事。
但等她真正毫无防备地靠在了自己掌中,并且没有醒来的迹象时,他还是感到掌心处无比得滚烫。
比十多年前,他遇见那朵让他第一次无法移开目光的茶花时感觉更甚。
他对那朵茶花一直都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遇见狂风暴雨便帮它树立遮挡之物,缺水了便去浇灌,亦不允许任何人去采摘它。唯独没有做的,就是走近去碰一碰它。
此刻终于碰到了,那种油然生出的惬意并未让他感到满足,而是隐隐的好像有更深的欲望,想把这朵花一直放在掌中,让它永远在他的保护下,永无雨打风吹的忧愁。
凝视南音的眸光变得愈发深沉,就在绥帝感觉,自己即将冒出甚么想法时,极轻的一声呓语,打断了他。
刚沉入梦中的南音似乎梦见了甚么,嘟哝了句话儿,没有听清,而后就像个小孩儿般蹭了蹭他的手,难得显得稚气又可爱。
绥帝动作顿住,唇畔有了微微的弧度。
他掠过一眼门外,全英已经自觉把门帘给放下,所有人都守在外边,无令不敢张望。
只思索了一息,绥帝顺着南音倒下的弧度,在尽量不惊醒她的情况下,将人打横抱起,放进了御书房内的小榻上。
兴许午膳后喝的那药让人睡得比较沉,南音只在被抱起时微微动了下手,剩下的时候再没醒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