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秋均低头应是。
“在宫中住的这些时日,可有人欺负你?”
“没有,皇后娘娘温柔善良,对我和安安都很照顾。”
康王这才看向儿子,压低声音命令,“安安的那枚吊坠,取下给我。”
他在宴会前百般打听秋均,目的之一正是为此。因进长安前,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之快。绥帝加剧对世家的打压,世家被节节逼退,致使他也不得不提前了许多布置。
康王此前还在想紫玉花之事,瞌睡正好有了枕头,秋均因康王妃的安排带了安安进京。
秋均露出难色,“最近安安病了,夜里睡觉都取下了吊坠,现在还在床榻前的盒子里……”
她隐瞒了真相,事实是,南音在确定她不明吊坠作用后,以喜爱那吊坠的样式,想打造一枚同样的玉坠为理由,借走了。
但秋均下意识不想告诉康王。
康王目中愕然,没有怀疑她,只道:“它今夜对我有用处,快去取来。离开宴还有段时辰,来得及。”
秋均只点头说好,正要带安安往回走,被再次叫住。
几步靠近,借衣袖的掩盖,康王交给了秋均某物,并贴近她耳侧,吩咐了甚么。
双目圆瞪,秋均终于抬首看向了康王,看见的,依旧是那张谪仙般的面容,以及温和的笑,“我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王爷。”
康王颔首,有心想多与秋均说些话,奈何时机不对,时间也不允许。
他对秋均,有种异样的、病态的执着,既瞧不起她,却又深知自己深爱她,更离不开她。
视线贪婪地将秋均从头到脚的每寸仔细扫过,康王嘴唇轻启,竟说出了他从未对秋均说过的话,“有句话忘了说,秋均,你今日很美。”
秋均双肩一颤,这一瞬间,并未有受宠若惊之感,更没有欣喜若狂。心底涌出的,反而是无法自抑的悲凉和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厌恶。
“谢王爷。”
她的声音低若蚊呐,没有再让康王看到她的神色,牵着安安,从来时路回走。
暮光穿透云层,天幕火红,秋均的背影在康王视线中愈行愈远,消失在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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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在酉时正式开始。
午时后,绥帝已传了部分官员问话,接下来的三日,所有官员都将依次到御前述职,此时他们都和五品以上的京官一同,在重光殿中参宴。
随通传甩鞭声响起,大殿寂静,遥望正门相携而来的帝后。
帝后皆仪容出众,身姿高挑,着衮服翟衣,由侍女内侍簇拥而来,华贵逼人。
百官齐齐起身,西突厥的舒真阔可汗及其他使者也为这股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跟随起身行礼。
舒真阔可汗用突厥语道了句话,礼部官员随之译成官话,大意是感慨皇后的年轻,又道皇后美貌如天女,像他们供奉的乌迈女神。
韩临瞥他一眼,直白道:“就算是天女,那也是大绥的,和外族没有任何关系。”
译官干笑两声,机敏地换了句话,大意是大绥与西突厥本同宗同源,实为一家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译官不会如实翻译,韩临也不在意,他稍通突厥语,但压根不屑于用突厥语和可汗交流。
在他眼里,不管西突厥来意为何,此刻双方如何相处,最终西突厥都要在大绥的铁蹄下被收服。
这也是他曾立下的心愿。
抬首遥遥望向上首,韩临发现,那二人的容貌已经看不清了。正如他们的位置,离众人已经太远,唯有他们可以并肩而行、亲密无间。
曾经他看到南音和二哥亲昵的模样,心底会涩然不已。大半年下来,不知是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看到了绥帝对南音的好,他如今已经能很自然地旁观了。有人意图破坏帝后情谊时,他甚至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南音是他心中最绮丽的一个梦,直到现在,韩临也不会否认自己曾对她的爱慕。只是和绥帝所言所行对比,他承认,世上不会有比二哥对南音更好的人。
想来也是,倘若他和南音真有男女间的缘分,就不会被二哥这个后来者居上了。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一转而过,紧接着,韩临的视线更多落在了舒真阔可汗与康王身上。
随绥帝宣布开宴,康王的注意力,也有一半留在这位膀大腰圆的可汗身上。
舒真阔可汗年逾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骁勇善战,曾经差点吞并西突厥让二者合一。
当初正是考虑到这点,绥帝才会一登基就直击实力稍弱的东突厥。因为一旦东西突厥合并,对大绥将是不可小觑的威胁。
舒真阔可汗有五个儿子,前三个儿子都已成年,且早早参与政事。此次朝见他带了他的小儿子一同,即便大绥有心留下他们,也丝毫不会影响西突厥的实力。
康王派去和可汗接洽的幕僚,带回了令人极为满意的答复。舒真阔可汗道,只要康王愿意写下盟书,盖上印信,他在长安城外暗地留下的一千亲兵都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留给康王思索的时间不多,他最终应了下来,将盟书送给了可汗。实际上,他心中已有打算,假使今夜逼宫成功,他掌握京城后,将会派人劫杀舒真阔可汗,而后会有两种结果:一是和西突厥开战,二是将舒真阔可汗之死,推给那些不支持他、对他有威胁的人。
譬如,英国公府。
突然一阵凉意袭来,韩临下意识摸了把脖子,那儿寒毛竖了起来。
今夜有这么冷?韩临内心纳罕,下一刻绥帝对百官敬酒,他也随之起身,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先生少喝些。”南音倾身靠近,轻说了这么句话,因空中荡开的酒气,眉头一直未平。
她也没想到,自己用膳一直如常,闻到酒味竟泛起了恶心。
绥帝酒量好,学会喝酒至今,醉倒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南音开口,他还是吩咐人将酒水换成其他。
“他们何时会有动作?”
俯视全殿,绥帝道:“快了,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这语气像是让她耐心等待看戏一般,南音觉得自家先生这模样颇有些自大的感觉。轻笑了下,南音看一眼秋均的方向。
秋均正耐心给安安剥葡萄,对南音的目光似有所感,抬首,对她露出柔和拘谨的一笑。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酣意。有的大臣姿态已相当放松,屈膝搭腿,手捏酒盏,闲适地倚在靠背上欣赏乐舞。连舒真阔可汗一行人也沉醉于精妙的编舞,摇头晃脑,极为专心。
忽然,一道高声如清泉灌顶,打破殿中和乐的氛围,吸引了众人注意。
“臣有本奏——”起身之人出乎意料,竟是崔家的旁系嫡出子弟,去年在殿试中虽不如那位探花亮眼,但也位居二甲,刚到翰林院任职不久。
主座的崔太后,所有崔家人几乎脸色齐齐一变,家主崔鹤更是叱道:“崔延年!”
康王微微敛目,掩去那一缕笑意。万物若是内部被攻破,倾塌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崔家是天子外家,没有甚么谴责能比来自崔家人会更有力。
“崔大人。”全英道,“今夜举宴宴请百官及突厥使者,若有事,该单独呈奏本给陛下,或在朝上呈禀。莫坏了规矩,搅乱陛下和各位大人的兴致。”
崔延年不屑他话中威胁,“陛下,臣今日要奏之事,等不得,避不得。正是要当着这文武百官的面,状告当今天子的五大罪行,谋父、屠弟、贪财、好杀、诛忠!”
他从官袍的大袖中取出厚厚的五沓纸,每一沓舒展开来,都长达半丈,上面陈列了每一项罪名所对应的罪行和证据。
谋父,指四年前先皇突然驾崩有异,实为如今的绥帝暗地指使人对先皇下毒手,为的便是保住太子之位,早日登基。
屠弟,不言而喻,指的是绥帝当初在百官面前持剑斩杀四皇子一事。
贪财,直指绥帝近一年来抄了许多朝廷和地方官员的家,其家产仅有半数入了国库,另外一半则成了天子个人的私产,意指绥帝抄家是为谋财。
好杀,更不用说了,他这一年来杀的人,可抵当初先帝在世十年所杀的总量。这点中,崔延年还另外道了句绥帝自毁承诺,因他刚登基时,曾亲口布下省刑之策,可为了杀这些人,他却自己另设了内卫诏狱。
诛忠,崔延年没有说太多,只举了两个例子。一为卢家,二为王四郎。
罪名数完,满座寂然。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后世给雍正定的十大罪名~
第85章
崔延年, 崔家旁系嫡出子弟,自家序齿为二,但平日里, 旁人都唤他一声崔五郎。因他这一脉和主家关系匪浅, 长辈中有数位同朝为官。
崔五郎的父亲原为地方三品大员,两个月前受京中案件牵连,被捋了官职,如今在家休息, 等待天家重新启用他的那天。他的亲伯父崔柳也是朝廷官员,许是因一直在京中, 受主家和崔太后敲打,不曾犯错, 如今也在好好地参宴。
崔柳满头大汗,一直在低声提醒侄儿, 崔延年置若罔闻,拿出了学院辩论的架势,滔滔不绝。
在他身侧,所有人几乎都离得远远的。崔家人更是面色惨白, 万没想到今夜的第一场戏就来自自家,只望陛下明察秋毫,知道崔延年完全是崔家人中的异类才是。
崔延年是崔七娘的亲兄长。
崔七娘忍耐许久,见周遭竟无人去制止兄长的糊涂行为,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二哥,你醉了!”
女子声音更尖锐, 崔延年的话被盖过, 面露不悦, 冷冷暼妹妹一眼,“女儿家不懂,就闭嘴。”
这下可触了崔七娘的雷,哪再管什么宴会不宴会,起身一杯茶泼过去,“喝了两杯黄汤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醉成这副德行,还想给我讲道理,真是笑死人。阿明,扶我二哥离席!”
他们家仅来了崔延年兄妹二人,父亲刚被罢了职,母亲身体不适未来参宴。因此,这关系最亲的兄妹俩闹起来,其他人竟都愣在那,不知如何插手。
崔延年当真怒了,瞪视沉默走到身前的家仆,“你敢!”
阿明是崔七娘身边的忠仆,只听她的命令。崔延年的话被无视,阿明抬手就把他双臂钳到身后,叫只会读书的文弱崔延年痛呼了声,眉头皱得打结,“湖宁,别胡闹,快叫他松开!”
走到兄长面前,崔七娘“啪”的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胡闹的是你,还什么几大罪行,我看最该被治罪的是你!早说你那破酒量喝不了,偏要逞强,如今还闹到陛下面前,真是丢尽我们家的脸。”
崔七娘转头俯身,“陛下,各位大人,兄长酒后失仪、胡言乱语、冒犯天威,七娘自知罪无可恕,请容七娘将他带下,莫搅了各位当下参宴的兴致。稍后如何处置,任凭陛下定夺。”
周围有人轻嘶,崔七娘一个女儿家,竟敢当众掌掴兄长,魄力真是不小,也着实凶悍。
绥帝定定看她,亦感受到了身后崔太后的目光,颔首道:“允。”
其余崔家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崔延年被带了下去,事情本该告一段落,舞伶乐伶正待重新开始,这时,有人拾起了崔延年落下的那五沓纸,出声道:“我看崔兄所言有理有据,且是有备而来,怎能说是胡言乱语?诸位看看这纸上所述,难道你们敢昧着良心说,这都是虚言吗?”
这人只是个八品小官,约莫是托了某种关系来参宴,此刻也毫无畏惧,就当着殿中百官的面放到他们面前不停传阅。
有人扭开脖子不看,也有人瞄到了纸上内容,面露沉思。
南音看向绥帝,他握住她,目光依旧很沉稳,令人安心。
她本就是不急的,如此更加平静了,想看他们到底还有甚么花招。
随着纸张被传阅的范围增大,殿中的低声议论越来越多,耳畔嗡嗡不停。
绥帝没有制止,众人也就放大了胆子。这种无形的、微妙的氛围,即便突厥使者大都不通长安官话,也感觉到了。
这些绥朝官员似乎在议论自己的君王。
舒真阔可汗的儿子用突厥语低声说了句话,意思是,阿父,他们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可汗笑了笑,安抚儿子,让他不用怕,打起来也不会有人动他们。
从议论到讨伐,也就是几句话的转变。当有心人在其中引导话语走向时,最终的结果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