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自徐念安嫁过来后,长房可谓事事顺遂,所以这个新媳妇的话在殷夫人心中很有几分分量,她自是愿意一听。
“你说。”
“一道菜好不好吃,总要亲自尝过了才知道,人更是如此了。听三郎所言,在他与朱志福起矛盾的事件中,这钱公子是一开始就帮他的,后来更是愿意为了他借亲戚之便到圣上那儿去替他作证,证明是那朱志福不对在先。而且在三郎打完朱志福,愣在那儿之时,也是这个钱公子把他拉出大理寺,提醒他先回家躲躲的。恕儿媳直言,这应当是三郎在外头独自应对的最大的一件事了吧?”
殷夫人点头。
“既如此,这件事留给三郎的印象必定非常深刻,而这位钱公子又是这个事件中的重要人物。不管娘将他说得有多不好,在三郎眼中,他就是个仗义出手值得相交的人,因为他只见过钱公子好的一面,不曾见过他不好的一面。这就好比一道菜你不让他吃,只跟他说这菜不好吃,他心里又怎会认同?说不定还会因为这菜的色香与您说的味不相符,让他心中好奇,忍不住偷着吃呢。”
殷夫人皱眉:“你的意思是,要让他去与这个钱无晦一道玩耍?若是被他带坏了怎么办?”
徐念安笑道:“娘这十六年来教他的道理,就抵不过钱公子与他一日相处?娘未必也太瞧得起那钱公子了吧?”
“你年纪还轻,不懂,这男子要学好,那是千难万难,可是要学坏,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容易得很。”殷夫人道。
“因为担心这个,娘觉着您把三郎拘在家中,不令他与之相交,便能解决问题了?若是三郎将来有幸入朝为官,您也对他说,某某大人品行不端,你不要与之相交,您觉得能行吗?若这人又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该怎么办?”徐念安问。
殷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娘,您不能拘着三郎一辈子,既然迟早要放手,那晚放不如早放。他此刻与他同龄人出去玩耍,单纯幼稚,形如稚子,那没事,因为他本身才十六岁而已。可若您将他拘到二三十岁才放他出去,他依然什么都不懂,不识人心好坏,轻则贻笑大方,重则被人栽赃构陷,要吃大亏的。倒不如此刻放他出去,待他见识过归来,慢慢问他想法,引导他如何识人,如何应对不同之人,如此有个数年,他与任何人一道出门,娘都无须担心了。”
殷夫人思虑一阵,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就依你说得办吧。但是你一定叮嘱他,出门在外哪些事是绝对不能碰的,别年少轻狂惹了大祸。”
“儿媳省得。”徐念安又问了庞黛雪和郑蔓儿的事,得知都已有了些眉目,她便辞别殷夫人回了慎徽院。
赵桓熙不在。
前天国公爷就给他送来了一个拳脚师傅,师傅说想练武首先得吃得了苦,叫赵桓熙每日寅时末起来跟他练半个时辰。
赵桓熙怕在慎徽院中练会吵到徐念安休息,就把训练地点定在小花园,这样赵桓荣过去也方便些。每日除了晨练之外,晚饭后他也会约上赵桓荣去小花园里练上一会儿,就当消食。
戌时中,赵桓熙汗流浃背地回来了,沐浴更衣后与徐念安坐在院中,吹着晚风晾头发。
“累不累?”徐念安剥了颗新上来的葡萄给他。
“还好。”赵桓熙张嘴含了去,自己十分乖觉地也剥了一颗给徐念安。
“母亲答应让你后日随钱公子他们一道出去玩儿了。”吃过葡萄,徐念安望着他笑道。
赵桓熙一愣,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只道:“又费了你不少唇舌吧?”
徐念安摇头:“母亲只是太过担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拘着你。”
赵桓熙低头,一边用帕子擦着指尖染到的葡萄汁一边闷闷道:“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出去玩,只是每次她那样一说,便让我觉得自己很无用,在面对旁人时,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待你与他们出去了,便会发觉其实都是错觉。他们会的玩的那些东西,也不过如此罢了。”
赵桓熙目光一亮,道:“冬姐姐,我想带着你一起。”
徐念安笑嗔道:“又浑说了,都是外男,我怎好与你们一起?再说母亲说天渐热了,要我带人把芝兰园中的各处馆阁收拾出来,好让府中各房搬过去避暑呢。”
赵桓熙不甚在意道:“那咱们必然又是住挹芳苑吧?”
徐念安疑惑:“不是啊,母亲说让我们住绿筠轩。”
“绿筠轩?”赵桓熙直起脖子扭头看来,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这地方……有什么不妥吗?”徐念安问。
“地方自是没什么不妥。绿筠轩在芝山下的那片竹林里头,因晒不到太阳,又有穿山风,是整座园子里最凉快的一处馆阁。只是,往年这绿筠轩都是分给赵桓旭住的。五婶婶说那处清静,适合读书。”赵桓熙道。
徐念安:“……”
“赵桓旭在绿筠轩住了几年?”她问。
赵桓熙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掰着手指算,“一,二,三……对了,我想起来了,五叔父去世后第二年他住那里去的,如此算来,便有九年了。”
九年,足以让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地方本来就该属于他。
“冬姐姐,要不你去跟母亲说说,咱们别住绿筠轩了。那地方除了凉快点清净点,也没什么好的,周围都是竹子,甚是无趣。还不如挹芳苑,周围有许多花可看,还有一个秋千架,离兰湖也近,咱们去钓鱼采菱也方便啊。何必为了个绿筠轩再跟五房吵起来。”赵桓熙道。
“母亲因为这个绿筠轩跟五房吵过?”
“吵过。原先母亲也不是非要让我住绿筠轩,只是五房去要绿筠轩的时候,说的话不中听。说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是文人雅士说的,旭哥儿读书呢,理应让旭哥儿住。这话我娘自是不爱听,便说绿筠轩最凉快,理应让我这个公府嫡长孙去住。就互不相让。后来祖父找母亲过去说话,母亲回来生气好久,隔了没几日,赵桓旭就搬到绿筠轩去住了。”
徐念安想,若是如此,那这个绿筠轩便是她想让,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让的。这已不是住不住,住哪儿的问题了,这是两房的面子问题。
殷夫人怕是看国公爷最近对赵桓熙态度不错,想试探他一下,看如今他心中是否还如九年前五叔父刚死那会儿一般,偏向五房?
“好,我会同母亲说的。”徐念安暂且应下。
两人在院中呆了一会儿,风便大了起来,仰头看看,天上的星也被云遮住了。
“看这样子晚上怕不是还要下雨,你快回房,我去叫晓薇她们将各处的门窗都关上。”徐念安站起身道。
“哦。”赵桓熙答应着,端起葡萄身形轻盈地三两步窜回房中,浅紫的衣袂和披散的长发在房门口一甩便不见了。
徐念安瞪眼看着他夸张的动作,心中第一次对哄他去练武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而产生了怀疑。
因赵桓熙现在寅时就要起来练武,晚上若无事两人都睡得挺早的,最多亥时初肯定就上床了。
半夜,徐念安被一道惊雷惊醒,迷迷瞪瞪地醒来,也不知时辰,只听到外头风雨大作雷声隆隆,房里忽明忽暗的,是窗外的电光映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睡在内侧的赵桓熙,结果发现他的被子掀着,人不在。
徐念安愣了愣,想起听说的有关他的传言中有一句“十五岁下雨打雷还要哭着找娘”,所以赵桓熙这是哭着找他娘去了?
徐念安懵懵地自床上坐起,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这个荒诞的事实。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松韵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响起:“三奶奶,三奶奶,太太命人给三爷送安神汤来了。”
徐念安掀被下床,发现赵桓熙的鞋子还在脚踏上,联系殷夫人送汤之举,所以他并未去找他娘?
她过去开了房门,松韵撑着一把大伞站在狂风暴雨中,将手中一只已经被打湿了的红漆食盒递给她,大声道:“三奶奶,三爷每逢这样的天气都要犯病的,太太叫您让他服了这安神汤,好生伺候他安睡。”
第47章
徐念安关上房门,将食盒拎进内室放在桌上,点亮灯盏,在室内找赵桓熙。
内间外间团团找了一圈,没找见他人影。
雷雨天会发病,那他八成是怕雷雨,不大可能躲到外头去。可室内就这么大的地方,他能躲哪儿去?她连衣柜里都翻过了。
徐念安正寻摸不着头脑,目光无意中扫过内室那张放着食盒的桌子,上面铺的大红海棠桌布居然无风自颤。
她缓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撩起桌布,便看到赵桓熙曲着双膝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脸埋在膝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这副模样让她有些无处着手,看了他半晌见他毫无所觉,只得轻轻唤他一声:“三郎。”同时伸手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腕,想把他从桌下拖出来。
谁知她一碰他他便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般猛的将她的手往旁边一甩,抬起苍白的泪痕斑驳的脸来,一边吓破了胆般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一边大叫:“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推你的!”
桌下才多大点地方,他这一退,自然就退到了桌布外。恰逢此时外头又降下一个大雷,天地间亮如白昼。
赵桓熙修长的脖颈一仰,长发逶地,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如翠羽眸若晶石,失了血色的双唇,与肌肤相比只多了一层薄薄的粉红。他像尊玉雕般僵了一瞬,陡然崩溃了!
他猛的跳起来就要往那最黑暗无光的角落里冲,理智全无的情况下没有注意脚下,被床榻一绊,狠狠地摔在了床沿上。
徐念安回过神来,趁他不及起身,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头,强抑着紧张的情绪安慰道:“别怕三郎,别怕。我替你捂着耳朵,你闭上眼好不好?没事,我在呢,没事的……”
怀中人抖如筛糠,嘴里呜咽有声,似乎还要挣扎,想要挣脱她。
徐念安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过了一会儿,他便放弃了挣扎,脸埋在徐念安胸口,双臂箍紧徐念安的腰哭了起来。
夏天的雷雨,来势汹汹,后劲不足。
过了大约一刻左右,外头风雨声渐小渐悄。
赵桓熙也不在哭了,徐念安只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气息不断地透过她胸前的衣襟熨到她胸口的肌肤上,方才情势紧张她无暇他顾,此刻便觉得有些羞耻。
她低头看看此刻显得分外安静的赵桓熙,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便放开了紧捂着他耳朵的手。
情绪大起大伏之后,赵桓熙还真睡着了。她一动,他原本环在她腰后的双臂陡然垂落,人往后一仰,却又突然惊醒,慌张而本能地往前一抓便抓住了徐念安,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徐念安压在了赵桓熙的身上。
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极度惊吓中缓过神来,毫无章法地将徐念安紧紧抱住,沙着嗓子带着哭腔道:“别走,冬姐姐,别走,我害怕,我怕……”
徐念安被迫趴在他胸上,听着他胸腔里快得不太正常的心跳声,艰难地道:“我不走,你快睡吧,乖。”
赵桓熙的内外衣裳都有熏香的,此时浸润了一点他的汗味,倒也不算难闻。
她原本想等他睡熟了就起来的,可是她一动他就醒,一动他就醒。几次之后,她也疲了,想着就这样吧,先把今晚对付过去,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初夏时节,寅时天便开始亮了。
晨鸟啁啾,赵桓熙醒了过来。
思绪回笼的瞬间,昨晚的种种回忆潮水般从他脑海深处涌了出来。昨晚他只是被那股极度恐惧的感觉控制着,并非毫无意识,所以发生了什么,他都记得。
他还抱着徐念安,感觉到怀中那非同寻常的温度与重量,他紧张得喉结上下滑动了下,有些不敢低头往下看。
徐念安身上有一股幽香,温温的,淡淡的,闻之令人感到心安,又有些情动。
赵桓熙本能地觉得有些煎熬难受,偏又舍不得就此放开怀中人。
就在这时,徐念安不知梦到什么,猛地一颤,醒了。
赵桓熙见她睫毛颤颤,不知该怎样面对她,干脆将眼一闭,继续装睡。
徐念安睁开眼,缓了缓神,才发现自己和赵桓熙不知何时从昨晚他仰她趴的睡姿,变成了侧身而卧。
他还抱着她,只是抱得没有昨晚那么紧了。
徐念安见他还睡着,便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从他怀中挪出来,坐起身来。
看看外面的天色,再看看横着躺在床上的赵桓熙,她一时也不想睡了,自去里头用昨晚放在那儿的冷水洗了把脸醒醒神,回来时瞥了眼赵桓熙垂在床沿外的脚丫子。脚底粉粉的,雪白清瘦,骨节分明,右脚背上好大一块淤青,大约是昨晚在脚踏上绊那一下所致。
她去寻了膏子出来,坐在脚踏上,用指腹将药膏轻轻抹到他脚上的瘀伤处,谁知手刚碰到他的脚背,他脚丫子便是一抖。
徐念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是睡着的表现。
她也不吱声,仔细地帮他涂好了药膏,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尖尖的指甲从他脚后跟一直划到脚趾头。
“哈哈哈哈哈哈!”赵桓熙一个没忍住,笑得在床上打了个滚,坐了起来。
“醒了便醒了吧,还装睡!”徐念安啐他一句,去把药膏放好,回身问他:“脚痛得厉害吗?要不要叫丫头去帮你向曲师傅告假?”曲师傅便是教他拳脚的师傅。
赵桓熙见她只字不提昨晚之事,心下略安,下了床趿着鞋走了两步,摇头道:“不用,不影响走路。”
他与朱志福之间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今日练过武吃过早饭,便出门去国子监上学。
徐念安将他送走了,照例去殷夫人的嘉祥居,听苏妈妈讲那些她作为赵家媳妇应该了解的东西。
殷夫人把事情都理完了才使人去耳房叫徐念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