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桃青盐
况且这小孩实在泼皮无赖,变脸变得比谁都快,看到他像活阎王,看到常意却像头小猪似得拱着不走,他看着便心烦。
常意平静地看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淡淡道:“想养就养吧,说不定有个孩子陪着,你的病也会好一点。”
听到她的话,沈厌的表情一下子顿住了。
他淡漠的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但下一刻又被冷厉掩饰起来。
沈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今天就把他送走。”
常意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掖了掖呼呼大睡的刘圆子身上的被子:“不急,我总觉得那家人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等我详细问问吧。”
在沈闵行这件事上,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谈华钰候在门口,常意出了沈厌府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纵然是谈华钰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无法从她脸上得知什么信息。
他跟随十娘子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能从常意脸上观察到的东西,只能是常意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他的主子是个理智到极致的人,除了要利用他办事之外,不会对他有半分的流露。
常意和沈厌的身份都比他高得多,谈华钰在门口微微屈身垂下头,眼睛轻轻往上抬了抬,看见沈厌一步不落地跟在常意身后,两人距离极近。
作为中官,他在一众内侍里格格不入,容貌俊秀,虽然有些阴柔,但不刻意提起,没人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没一般内侍的骚味,每日都穿得干净利落,身上只有一阵下阁熏香的味道。
常意不喜秽物,没有哪个女子会喜爱污秽,他弄得再干净,也终究是个熏腐锯余的腌臜东西。
常意走近了他,他的头压得更低了。
谈华钰听见常意冷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你回去吧,跟着我做什么,怕我向皇上告状吗?”
沈厌漠然回对:“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谈华钰想,沈厌似乎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嚣张,俨然不把她话放在眼里。
常意不再理会他,谈华钰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或许是有外人在,她并没有说什么。
谈华钰默不作声地半跪下来,好让常意踩着自己的肩膀上马车。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道冰冷的眼神转移了目标,刺向他的皮肤。谈华钰温顺地垂着眉眼,不用偷看也知道那道眼光来自谁。
常意身子轻,轻轻一借力就上了车厢,她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闷闷的,听不清语气的好坏。
“前边让车夫看着,你上来。”
谈华钰低低应了声:“是。”
“沈大人,回见。”常意放下马车的帘子,低声说道。
车夫吆喝了一声,车轮随即转动起来。外头车马行人的奔驰叫卖声掩盖住了内里的声音。
常意坐在中间门的软垫上,双手叠放在腿上,白色的裙裾飘然垂在马车里柔软的毛毯上,谈华钰跪在她面前,蹭到裙摆的手仿佛碰脏了什么东西一般,颤了一下缩回。
常意开口:“你抬头。”
谈华钰依言抬起脸,常意扬起手。
“啪——”
狭小的马车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常意的手落在他脸上,谈华钰脸上浮现出一片殷红的指印。
谈华钰额头上的冷汗簌簌直冒,他撑在地毯上,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捂住自己的伤处,也不敢出声。
常意用的力气并不大,她平静地收回手:“知道你错在哪吗?”
“卑职......知道。”谈华钰闭上眼睛,一字一字地回应:“卑职错放前朝余孽,不够留心,导致常家被烧,证据被毁,此为罪一;镇守城门四十六天,至今未抓到犯人,此为罪二。”
“是卑职玩忽职守,办事不利。”谈华钰低声说道:“大人教训的是。”
“一句也没有说对。”常意不再看他,掀起了车窗的帘子,外头的光溜进来了几缕,照清了她脸上淡漠的表情。
谈华钰短促地喘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无比地挫败,即使在训诫他,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常意突然开口:“你觉得我没在看你,在轻视你?”
谈华钰连尊卑都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心思好像被人一览无余地读了出来。
那双明晰的眼睛和他对上眼神,常意说道:“是我在看轻你,还是你自己在看轻你自己。”
“谈华钰,我这一巴掌,是为你自己打的。”常意直视着他:“你真把自己当宫里的内侍了?”
“你一向细心,为何发觉有异不查下去,反而第一时间门向我邀功。“
“刘兵足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和沈厌有关,却把人送到谪寺,绕一个大圈子要我出面,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在我面前落下插手的印象吗?”
常意一句一句地问他,谈华钰脸色苍白,手扣在地板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意倾下身子,对他说道:“如果你是因为能力不足而失败,我不会怪罪你,因为人人都会失败。可是你在做什么,揣度我的心思?你这样做,和前朝那些蝇营蚁附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谈华钰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她顿了顿,知道这话太过于刺激他了。
她低下声音:“别忘了,你也曾是前朝皇帝钦点过的状元,没有什么比他人低贱的,你要把自己当阉人,就只能是个阉人。”
谈华钰掐着指尖,一滴血滴在毯子上,他静默不语。
“起来。”常意冷声道:“当初你要我帮你,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我记得——隐忍就功名,你当初的气性呢,你要真不想干了,就入宫专心伺候人吧。”
外头长吁一声,车厢颤动了一下,车夫犹豫了好一会,不知道里面讲完了没有,过了半天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小声提醒道:”大人,谪寺到了。“
谈华钰动弹了一下,想下去扶她,常意却避开了他,踩着车夫搬来的凳子下了车。
“把里面的毯子收拾了。”常意吩咐车夫,和他擦身而过,留下一个背影:“收起你的心思,好好办事,我不需要别人阿谀逢迎,如果这周内我还没有看见沈闵行的消息,你就进宫伺候去吧。”
谈华钰像被钉死了一般僵直在原地,直到车夫提醒,才抿唇跟了上去。
“啊——啊呀,这是?......”封介的眼珠子刚从常意身上挪开,又看到了一位稀客。
旁边的侯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错愕地看着跟在常意后边的青年。
谈华钰他知道啊,可他这个样子......侯星两眼一黑,就看见他脸上那个显眼鲜红的大巴掌印子,五根手指的痕迹都清楚分明,看巴掌印的大小,很明显是个女子的手。
谈华钰本来规规矩矩的发冠现在已经歪到了左边,松松垮垮地挂着,发丝也松散下来——刚刚被常意一耳光扇歪的。他本来阴郁秀美的脸上还带着点血迹,显得更狼狈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谈华钰好歹也是十娘子面前的红人,这一主一仆没一人提出梳洗,就让谈华钰顶着这个狼狈的形象出现谪寺门口。
谈华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声音依旧柔和:“封寺卿,许久不见。”
“——是谈大人啊,也是稀客。”封介语气不变,自然地转向谈华钰这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得,把两人往里迎。
封介不愧是老滑头。
谈华钰处波不经地退后了常意几步,示意以她为主。封介便很自然地给常意带起了路。
无事不登三宝殿,常意来谪寺,封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两人都省了客套,封介径直把她带到了看管刘兵足的屋子。
常意带着谈华钰进了屋子,封介识相地没进去凑热闹,和侯星回案前办事了。
侯星一路憋了:“谈大人这是怎么了?”
封介绷着脸,把镇石一砸,发出“碰——”的一声。侯星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能说的禁.忌,赶紧收声。
没想到封介耸了下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歉抱歉,我乐得手抖了——他,他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被常意路上收拾了呗?哈哈哈。”
第49章 其四十九
“什么......什么?”侯星面上变了变色。
“你没看他脸上那么大一个巴掌印?”封介捧着肚子笑完, 回答满头雾水的侯星:“肯定是耍小聪明失败了,被咱们家常大人打了呗。”
“噢、噢——”侯星语调升高,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常大人打的?”
“谈华钰可是她的人, 除了她还有谁闲得没事教训他?”封介说道。
侯星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羸弱的倩影,想起常意之前弱柳扶风地跟他道谢——画面一转,变成谈华钰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
“怎么?不习惯?”
封介看出他脸上勉强的神色, 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道:“劝你还是别再把她当闺阁小姐的好,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十娘子, 不管在你心里她是什么形象,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我只是觉得常小姐......常大人应当不是那样的人。”侯星在心里补了一句,不是那种会亲自动手的人。
封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别瞎想了——常意是什么人, 你弄不清楚的。别看你现在这春心萌动的样子, 只是以前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好奇使然陷进去罢了。”
侯星跳起来, 恨不得逾矩捂住上司的嘴,慌张辩解:“我、我哪里敢肖想她。”
封介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 说道:“我知道的,只是提醒你罢了, 她虽然比你小,但论起资历不知比你多多少,你要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只怕被玩死了,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怎么会, 常大人不是那种人。”侯星轻声说道。
“我看你是身在苦海不见苦海。”
封介本来想调笑他一番,但侯星这人一板一眼的,实在太过老实, 他怕提多了在侯星心里扎了根,反而生了什么大胆想法,到时候他也得倒霉。
毕竟常意这人讲理,但有的人他不讲理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高腿长的白发背影,像是被噎住似的赶紧收了声。
“谈华钰脸上那印子不知得多久才消。”
封介幸灾乐祸地说道:“等明日上朝,他这脸可得供大家观赏呐。”
“呃,谈大人应该会称病在家休息吧。”
侯星将心比心,这时候他宁愿装病在家,也不愿意上朝供那么多人看自己脸上的巴掌。
“不会的。”封介胸有成竹:“他刚惹怒了常意,明日肯定不敢装病的。”
他这个上司虽然嘴有点碎,格外喜欢八卦,但在人面前都是老好人的模样,官场上的老油条了,说起话来一个都不得罪,唯独对谈华钰倒霉似乎乐见其成。
“您......和谈大人有过节?”
侯星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谁和他有过节。”封介的笑意淡了点,吓他:“有你这样直接问的吗?小侯,你这性子得改改。”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侯星的话。
“我只是看不惯他之前那副自作聪明的蠢样罢了。”封介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屋子,他和谈华钰只隔一堵墙,说起他坏话也这样理直气壮的,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