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桃青盐
上司的话不能不回,他随口道:“也许是不清楚状况?”
“他又不是你……他怎么就从来不管。”封介噗嗤一声笑出来,突然说道:“我看近日是有好事要成了,我入宫的路上,还看到了好几只喜鹊呢。”
什么也没听懂,还被封介嘲笑了一番的侯星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了。
自常家大火后,常意便没再看过常家一家人。这些日子的天牢生活,把这一大家子养尊处优的贵人折磨到形销骨立,活像一群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涉及到谋反的罪名,关他们的地方连狱卒也不能随意出入。因此乍一看到走进来的常意常意和沈厌两人,他们一时之间呆愣着居然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常熙回反应快,从麻木的呆滞中缓过神来,激动道:“常意……”
他先是看到常意,再是看到她背后高挑的男人,朱衣白发,衣服上金色的麒麟纹绣若隐若现,是一品武将的象征——那是沈厌。
常熙回的脸由黄到红再到白,只在眼神变换的那几息间,看到沈厌,他原本激动的声音也变小了下来。
常家其他人终于从长久的黑暗与寂静中回过了神,看向了牢狱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淮阴侯难言地看着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若是要开口,除了求情的话,也说不出别的。
但早在被抓之前,他就见识到了这个女儿的无情,他不敢再当众丢脸。
他往前挪了挪,和常意垂下的目光对上了视线,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他词穷,就像当初接常意回来时那样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现在也是。
在这十几日快要逼疯他的黑暗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常意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从一开始,他们那点轻薄的血缘就已经被常意断了个干净,看她抄家抓人的样子,没有丝毫情谊,是他还心存痴念,一直想着找回春娘的女儿。
常笑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饿瘦了不少,眼神也不敢往上抬了,缩在她母亲怀里畏惧又期翼地看着她。
常意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世上的东西很多,她总不能全部握在手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把握住最重要的那个就够了。
常意开门见山道:“沈闵行,或者对你们来说应该叫常成雨,他已经被捉了。可惜你们赶不上他行刑的日子了。”
淮阴侯立刻撇清关系:“他不是常成雨,也根本不是我们常家的人,他自己混进常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到了这个地步,淮阴侯还在撇清关系,大约是之前几十年被自己的母亲保护的太好了。
常意无所谓道:“这很重要么,和你们朝夕相处十年多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早就死在井下的常成雨吧。”
她听了皇帝的描述,起了兴趣,暗中调查了之前的常成雨,据之前常府的一些老仆说,常成雨确实如同皇帝话里所说的那样,不爱讲话,也不被家里人所待见。
机灵的常成卫和常成工经常丢下他去玩,而他进宫当了同样不受宠的六皇子的伴读后,情况也没有好许多。
最后他死在井里,可悲的是记住他的人,居然只有那个害死了他的沈闵行。
而他的母亲视杀害自己的人为亲子,决口不提他的存在。
活了十几年,常成雨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只有死前勒紧在手心的那一条链子。
常意命人把井里的骨头带出来安置入殓,常家老夫人已经在火里被烧死,再说其他的也无济于事。
“罪诏已经拟好了。”常意松了松指尖,浅淡的面容上神色不显:“不日起,你们一家就要流放沧州,日后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其他人还想说什么,常熙回却用袖子抹了把脸,拉着妹妹噗通一声跪在了草垛上。
“多谢。”
常熙回短短一句,却有千钧重。一顿饭得十几口人分,他每日进的食水都极少,因此声音也万分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本清朗的少年音色。
常意垂了垂眼,避开他的动作。
“不必谢我,现在本就不是前朝连坐的律法了,倒是你……”
出事之前也是京城的天之骄子,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一夕之间坠入深渊、物是人非,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甚至没有对她没有一丝埋怨,和以前大不相同。
常熙回撑起身子,消瘦的脸上骨头的棱角都清晰可见,他避开常意的眼神,既愧疚、又有些难堪,轻声说道:“我生来享受家里的好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没有不担担子的道理。”
皇权斗争这样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这样发生在他的面前,甚至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家人。他以为和蔼可亲的三叔,居然是前朝的皇子,把他们家当做躲避的幌子。
老夫人和他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常家的火里,残酷的现实几乎要把他击垮,而他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常熙回艰难地抬头,望了常意一眼,她身上一尘不染,还是如同月余之前回来那样不沾凡尘,但此刻他们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天意如此。
他莫名又想起了,儿时那个干巴巴的妹妹,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玩耍。如果当时他能对她好一点该多好,可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呢?强迫着把她拉起来,嘲笑她是贱人生养的孩子,骂她是个丑八怪,嘲笑父亲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其实当时有几句话是出自他真心呢?不过都是对着大人的话学舌罢了。但说了就是说了,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的。
他看见了常意身后的人,苦笑了一声。或许历经突变,他心中有所感悟,看到沈厌始终只有一人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若有沈将军这样的人照顾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之前真是说了笑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厌抬了抬眼,目光里有些警告。
常熙回拉紧了妹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常大人,我自知不配做你的兄长,但还是祝你往后都不再受小人磋磨,寻得良人,平安喜乐。”
常意没否认他的话,隔着铁栏微微倾身。
一个熟悉的香囊被常意放在他手里,常熙回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却发现香囊内沉甸甸的,已经不是之前香料的触感。
他惊诧地抬头。
常意淡淡说道:“我也祝你,一路平安。”
——
沈闵行于集市行刑后,常家抄家流放沧州,封锁了几十天的京城终于重开城门。
当然,谈华钰也不用守城门了。
“你不去送送吗?”在皇城门口碰到常意,封介说道:“侯星都去了。”
“他不用上朝,我要上朝。我去做什么?”
常意诧异。
“也是,休沐结束第一天,你缺席可不行。”
常意和他一起入皇城,随口道:“侯星倒是重情重义。”
常熙回之前在国子监那些朋友,如今常家出来事,恨不得离八百里远,这是人之常情。唯独侯星这个之前关系一般的同窗,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态度。
常熙回在看人的眼光这方面倒是没错。
当然,常意猜想其中也有些侯星不通人情世故的因素在。他所作所为几乎不权衡利弊,都是从心之举。
“他这样的人,也有优点。”封介感叹,侯星的心意太过明显,他其实有点想和常意推销推销自己这个傻下属。
他和常意也共事不少时间了,两人之间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朋友,常意这样容易多思多虑的性子,其实配侯星这样一根筋的人会简单轻松不少。
但他转念想到沈厌,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都是来上早朝的,难免在一条路上遇见,封介望见谈华钰注意到了他和常意在闲谈,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封介坏心顿起,左右望了一遍,没看见沈厌的身影,安下心来,假装没看见谈华钰,用恰好让他们这一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你知道那小子偷偷爱慕你很久了吗?”
“什么?谁?”
谈华钰原本端着的嗓子破了音,尾音都有些变调,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沉着脸问道:“封大人在说谁呢?让我也听听。”
常意退后了一步,她知道封介和谈华钰曾是同乡,对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感兴趣。
封介似乎才看到他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原来是谈大人啊,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第60章 赐婚六十
谈华钰阴柔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但又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说道:“我刚刚明明听见封大人的声音了。”
封介不急不忙地回道:“我在和常大人聊天呢?怎么了?”
谈华钰看他绕来绕去半天,就是对重点避而不谈, 有些气馁地望向常意。
常意解围道:“在说别的,封大人说笑罢了。”
谈华钰瞪了他一眼,恭敬退到常意身后半步。
封介咂咂嘴, 颇觉得没意思。
谈华钰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遇什么事居然还像个小孩似的,让常意给他做主。
总之沈厌这阎王不在, 封介胆子大起来,撺掇道:“谈大人刚刚问在下,是想知道什么?”
谈华钰这回学聪明了, 不接他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问道:“我刚刚问什么了吗?”
封介响亮地啧了一声:“有个农夫啊, 自己丢了斧头, 便整天疑神疑鬼的,看谁都像是偷了他的斧头。他看到邻居家有把斧头, 便觉得是自己丢的那把,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跑到邻居家把那把斧头抢了回来, 才发现都只是他的幻想,那斧头本就是邻居家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有的人怕是做贼心虚, 看谁的斧子都像是自己的。”
封介第一次在阴阳怪气这方面胜过谈华钰, 看着谈华钰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可谓是一时间神清气爽。
今日上朝,常意穿的不是平时的罗裙,谈华钰即使看不懂女子衣服的款式, 也能看得出来常意今日这件衣服的正式,梳的头型也不似往常那边随意松散。只见她梳着高寰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镶珠的银簪子。
谈华钰没见她穿过这样颜色浓重的衣服。她身上的裙子显然是工匠根据她的品阶定做的裙子,一袭朱色的如意缎绣裙,纱裙中有蟒绣浮动,朱红的颜色衬得她人愈发苍白羸弱,却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庄严颜色。许是怕受寒,外面还披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金丝掐花对襟外裳,凛然中多了几分雅致。
都说十娘子被皇帝忌惮,但这身行头,若无皇帝允许,是不可能被穿出来的。
因为没见过,谈华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只能看几眼,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白发翩然掠过,男子的身体完全遮挡住了常意,连衣角都没露出来。沈厌走在常意身边,甚至未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以沈厌的身份,只有他们问好的份,手里握着兵权的大将军无需低头迁就任何人,况且沈厌本身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性格,若非如此,民间也传不出他是天兵鬼将这样离谱的谣言,他们早已习惯。
和常意还能说上几句,和沈厌就没什么话说了。
封介和谈华钰默契地拱手行礼,在沈厌微微颔首下往后退了些。
常意微微侧脸,看见沈厌抿着嘴唇,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里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大早上的,谁惹你了?”常意诧异。
“无事。”沈厌嘴硬,一句话带过去,垂在一旁的手擦过常意的指尖,好似不经意地想碰碰他。
常意想起他在书房放肆的模样,看不得他现在装乖,似笑非笑地躲开了。
沈厌与她官位相当,穿的都是朱红色的官服,沈厌穿朱服倒是意气风发,一袭朱红劲装,白玉背云,走在一起好似大喜的新婚夫妇,看上去倒有些般配了。
谈华钰看着自己身上紫色的官服,顿觉眼睛烧得慌。
“他们俩何时关系这样好了。”后面有官员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