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贞元帝不敢置信, “内奸?!”
谢星阑颔首,“按照当夜众人证供,在赵永繁离群后, 再无人见过他,但若真是如此, 那赵永繁身上的香粉便没了解释,因此定是有人撒谎,借言谈之机将香粉不知不觉间抹在了他身上, 他不会与南诏人私下接触,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抹香粉的乃是我们大周自己人。”
谢星阑所言, 便是秦缨都无可辩驳, 但杜巍忍不住道:“当日梅林之中并无守卫与随从, 只有赴宴的年轻小辈和朝中年轻官吏,你的意思是,他们之中有人与南诏勾结?”
贞元帝亦目光一转看向崔毅, 寒声道:“崔毅,你老实交代,赵永繁的身份, 是否从你手中漏出?那失踪之人, 你是否早知其身份有异?”
“陛下,微臣冤枉, 微臣实在冤枉——”
崔毅悲声喊冤,“微臣得陛下看重, 在工部任虞部郎中之职, 北府军这几年军备所用原料,微臣从来都是尽心尽力, 只因听说石漆得来不易,微臣便遍阅天工匠术之古书,又寻访会探地脉之奇人,想求个更万全的采石漆之法,也是想着不负皇恩……”
崔毅红着眼眶,喘了口气又道:“那姓江的商团专门跑西南乾州、昆州之地,寻常是倒卖极品玉石的,西南多山,他江家祖上据说又承过官办矿场,最擅勘探山峦深林,微臣这才信了他的话,与他多有来往,微臣根本不知他为何失踪!”
贞元帝拧着眉头,这时谢星阑道:“此人月前的确还开着玉行,但就在五日之前,他名下玉行人去楼空,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我们问了他租赁的商铺,那商铺还有半年才到期限,他凭何这般白白浪费银子?”
谢星阑语声微寒,“而赵永繁回京之后,京中故旧皆无,却唯独与此人私下见过一面,此人又与你私交甚多,更有甚者,你欲将寻访西南林场矿场之事全数交予此人,他难道不知你与赵永繁有旧仇?”
崔毅面色煞白,正要辩驳,谢星阑已继续道:“从前赵永繁在幽州,你只怕已将此人忘了,但他后来在北府军深受看重,今岁又立了功,你自然又想起了他,北府军猛火筒制造是绝密,其工程虽是浩大,参与之人众多,但都分工明确,谁也不敢互通有无,但只有你,先利用工部职权私查与兵部来往公文,又利用崔氏之威,威逼兵部库部郎中陈祥森泄密前线军事,得知那军中利器十有八九是赵永繁研造后,你怕他利用军功报当年之仇,因此才将他身份露于旁人。”
秦缨站在一旁听了半晌,至此,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她很是惊诧,这才一天一夜的功夫,谢星阑竟将崔毅查了个明明白白,如此,他失约倒也不算什么。
“谢大人这都是什么话,你莫因得陛下看重,就如此污蔑于我,工部在西南有官办林场与矿场,但已采了多年,早就难负担朝中所需,工部每年都要派人各处勘探地脉,大都要找当地人引路,我如今现成认识了个老手,自想为衙门笼络!”
崔毅语声悲切,只差声泪俱下,“陛下,请陛下明鉴,我从未告诉那姓江的任何朝中秘要,我也不知道那赵永繁到底是什么身份,江原就是个商人,愿意为朝廷出力,但也想多求好处,微臣看得起他,他也巴结微臣,这也不算什么啊,微臣从来公私分明,微臣只是想等开春了,让他带人去西南……”
谢星阑冷笑一声,“崔大人所说的公私分明,是指最近四个月内,这江原送给你超过五千两银子的玉石吗?江原花了这样大的手笔巴结崔大人,可差事还未到手,便带着亲信随从人去楼空,那他到底所图为何?”
崔毅眼瞳一颤,凄楚地看向谢星阑,“谢大人便如此记恨崔氏吗?今年年初,先是污崔氏一脉在镇西军中贪污军饷,后来呢?后来再如何查探,也只能证明崔氏一门尽忠职守,如今,谢大人又想故技重施——”
谢星阑面不改色,贞元帝不快道:“好了!在朕面前也敢如此胡言乱语?你说你不知赵永繁身份,也未曾泄露机要,那江原一个商人,怎平白无故去见赵永繁?”
崔毅额上冷汗遍布,一旁的郑明跃沉声道:“陛下,此事的确非同小可,赵参军好端端去了揽月楼,定是有何目的,而他这几日唯一的古怪之处,便是去见了这个无名商人,崔大人……只怕没有说实话。”
崔毅哪里肯认,“国公爷,您——”
“陛下——”
未等崔毅言语,杜巍亦严肃道:“永繁在军中的身份,便是我们北府军军将知道的都不多,他明面上是管着军备粮草的参军,因此来往各处也说得过去,但若有人知道所有事都是永繁一手操办,尤其知道铜器模具也是永繁绘制并统筹锻造,那定能猜到内情,眼下,一是要查清谋害永繁的凶手,找到内奸;二,是要找到那叫江原之人,查清他的来历,看他到底知道多少秘要,至于崔大人,反倒次要了。”
杜巍素来中立,此刻也足够冷静理智,郑明跃皱了皱眉头显然不赞同此言,贞元帝倒是眉头微松,他看向秦缨,“云阳,谢卿推测装神弄鬼之人,极有可能是阿月,朕要你二人速速明断,而若真有内奸,你们亦要将此人追查出来,至于那失踪的江原,仍交给龙翊卫去追,绝不可放过此人。”
秦缨与谢星阑齐齐应是,贞元帝又目光微暗道:“先将崔毅押入刑部牢中候审。”
崔毅还想喊冤,一旁长清侯崔曜拱手道:“陛下英明,此刻多言无益,只有找到那叫江原的,才能令真相大白——”
崔曜为崔氏家主,他如此开口,崔毅喊冤之声也哑在了嗓子里,他咬牙谢恩,身旁崔慕之欲言又止两瞬,到底未敢求情。
黄万福见状,高声唤来殿外禁军,不过片刻,崔毅便被带了出去。
贞元帝满面疲惫,又道:“朕给你们两日时间,务必有个说法,有任何线索,即刻面圣,若真是有人与南诏人勾结作乱,那此事朕绝不善了,慕之,这两日,好生看着南诏人。”
崔慕之应是,谢星阑与秦缨亦不敢大意,贞元帝摆了摆手,“你们先去吧。”
北府军出了岔子,贞元帝多半要与三军统帅商议军事,秦缨三人领命而出,待出了殿门,秦缨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她尚有满心疑问,但还未开口,崔慕之先冷声道:“谢星阑,我叔父或许爱财,但绝不敢通敌,你以为将这样大的罪名栽在崔氏身上,便能令崔氏倒台?我崔氏与你无仇无怨,凭何你几次三番与崔氏作对?”
秦缨脚步微顿,谢星阑也看向崔慕之,“你叔父凭借崔氏权势,多年来把持虞部郎中之职,他这些年贪得无厌,在外早有声名,这才招惹上了江原之流,他或许不敢通敌,但他一定敢因为私仇将赵永繁置于危险之中……他如今在刑部大牢关押,我所查是否属实,你何不亲自去问他?”
崔慕之黑着脸道:“崔氏满门忠烈,既入刑部大牢,我自该回避,是非曲直,陛下也有明断,我亦不信你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把白的变成黑的。”
谢星阑八风不动,崔慕之看了秦缨一眼,收敛容色,快步往未央池方向而去。
等他走出几丈之地,秦缨才叹了口气,“只昨日,你怎查到这样多?”
近前无人,谢星阑目光脉脉道:“年初我便查过崔氏,当时崔氏在朝中为官的族亲,亦清查了一遍,这个崔毅手脚不净,但这等罪名放在崔氏身上,并算不得什么,昨日我也才得知,他便是当年栽赃赵永繁的军器监监正。”
微微一顿,谢星阑声音低了三分,“你也看到了,指证崔氏,便会陷入党争之疑,因此今日面圣之前,我并未预先告知与你——”
崔慕之指责在前,再听此言,秦缨自明白谢星阑是不想起了争端后牵连于她,她心头那点儿怅然散去,抬了抬下颌,示意谢星阑往仪门方向去。
待二人并肩而行,走得更远了些,秦缨才问出疑惑,“那江原又是如何查到?他真与赵永繁碰过面?”
“赵永繁在京中并无旧识,查到崔毅后,我们深究了他这几月行径,便注意到了江原此人,江原几乎每半个月便入崔毅府中送一次宝玉,这样大的好处,自然并非无利可图,我的人本只是想看看他凭何如此财大气粗,这一查,竟发现江原的玉行已人去楼空。”
谢星阑语气沉肃道:“此人年过四十,是一年前才入的京城,身边亲信二人,其他伙计都在京城临时招募,据伙计说,此人最擅攀附权贵,尤其是工部与兵部的朝官胥吏,他都短暂结交过,后来选择了崔毅进献财宝,伙计们都以为,他如此钻研是为了生意,可这大半年玉行生意惨淡,他却不放在心上,伙计还说,近半月江原很忙,关店那日更是十分匆忙,是五日前的傍晚,忽然发了当月工钱还要遣散众人。”
谢星阑目光幽深道:“其中一个伙计,记得六日前江原与亲信提过一嘴望仙楼,我们去望仙楼查探之时,听店内伙计的形容,才得知他那日所见之人竟是赵永繁,也就是在赏雪宴前两日。”
秦缨听得心底发寒,“花这样大的银钱,行事却又如此匆忙,只为了谋害赵永繁?那一日他对赵永繁说了什么,才令他去了揽月楼?”
第184章 活着
“这不得而知。”
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连绵宫阙, 谢星阑语声又低了一份,“当日侍候他们的伙计,只说赵永繁进门片刻便出来了, 出来时面色凝重,似见洪水猛兽一般, 但二人谈论了什么,无人听见。”
秦缨定了定神,“那如今怎么办?”
她回看了一眼崇政殿方向, “崔毅就算当真有鬼,想来他也不会开口, 而陛下将他押入的是刑部大牢, 显然对他存着几分善意。”
谢星阑见秦缨看得分明, 自是欣慰, “陛下对崔氏多有回护,这也是我今晨面圣的缘故,如今有两个方向, 第一是找到江原,第二,是查清楚赵永繁见过江原后的行迹, 以此来推断二人所谈为何, 按照南下案子的做法,我连夜画出了江原与其随从的通缉画像, 至于赵永繁这边,还是再仔细去别院过问一番才好。”
顿了顿, 谢星阑又道:“至于未央池内, 我仔细看了当夜所有人的证供,这才有了内奸与阿依月嫌疑最大的猜测, 公文在谢坚身上,稍后予你看,并且这几日南诏人从未离开未央池,若真有内外勾结,那他们必须要提前安排,我已命人对未央池内侍候的一众宫侍盘查一番。”
秦缨面色严峻了些,“若真是阿月与内奸合谋,那事情就复杂多了,上月末极力促成赏雪宴的便是她,本只邀请世家子女,但蒙礼想邀武将,这才令北府军军将入宴,若连天真无邪的她都参与其中,可想而知施罗与蒙礼是何心肠。”
秦缨心底漫起一股子寒意,定了定神道:“我们先回定北侯府的别院看看?此前不知赵永繁见过外人,如今知道了,只需仔细调查赵永繁那几日言行便可。”
谢星阑颔首,二人一同朝宣武门行去,连日来未再落雪,寒风却依旧迫人,屋檐上的积雪亦早就冻成了晶莹冰凌,秦缨拢了拢斗篷,只觉这天气古怪得很。
出了宣武门,便见外头守着不少人,除了谢坚几个,还有郑、崔、杜几家的仆从,谢坚迎上来,“公子,县主——”
他话音刚落,几家仆从之中,一个下巴有疤痕的高壮男子,目光如炬地盯向了谢星阑,谢星阑扫视回去,四目相对之时,那男子又撇过视线与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
秦缨见他驻足,忍不住问:“怎么了?”
谢星阑收回视线,“没什么。”
话音落,他又看向谢坚,“西边着乌衣的,是谁家的家仆?”
谢坚往后看了一眼,哼道:“定北侯府的,都是战场上回来的,通身肃杀之气,看着就不是善茬……公子,画像已经发出去了,守城军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三四日之前,见过画像上的一人,小人怀疑他们有人易装了。”
谢星阑边走边道:“继续往城外几个方向追查,陛下有令,定要捉到此人。”
谢坚应是,“谢咏已经带人去安排了,不过陛下竟将崔毅下了刑部大狱?不该是带去咱们衙门吗?”
谢星阑道:“因他姓崔。”
谢坚欲言又止,谢星阑道:“将那夜证供给县主。”
谢坚忙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递上,秦缨接过上了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时,便令白鸳掀着帘络,细细翻看起来。
马车一路入长兴坊,两炷香的时辰后,停在了杜宅之前,秦缨拿着公文下马车,一边入内一边道:“按照时辰推算,案发之时,我碰到了萧湄一行,你则已经往湖边走去,后来你再入梅林,在此之后,是崔慕之他们得了消息,赶往林中之时,才碰到了独身出梅林的阿月,她的确嫌疑最大。”
秦缨将公文还给谢坚,又道:“若是她在邀月楼作怪,赵永繁坠楼后,从竹林西南绕行,自是来的更晚,且绕行那段小路,正与她从潇湘馆回梅林同路,便是半途遇见了人,也有了解释,但,我们这边有好几人都有独身行动之时。”
谢星阑颔首,“这些人的内奸嫌疑最大。”
秦缨秀眉紧拧,待到了灵堂,便见肖琦今日在此守灵,见他们过来,肖琦立刻道:“可是有什么眉目了?我听闻今日一早侯爷便被急召入宫,这才来此等消息。”
谢星阑道:“是有了些线索,赵永繁在六日前,曾去见过一个名叫江原的玉行商人,如今怀疑此人背景复杂,你可认识此人?”
肖琦一脸茫然,“从未听过这名字,老赵去见他作甚?”
谢星阑摇头,“我们正在查,照顾赵永繁的小厮何在?”
肖琦忙道:“你说宝忠?就在里头呢。”
“宝忠,出来——”
话音落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厮走了出来,行了礼后,谢星阑便问:“十月二十七那日,赵将军曾独自出府过,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宝忠一愣,“二十七?哦小人记得,那日将军说,想去逛逛从前在京城之时常去的书局,因离得不远,连车马也没让我们准备。”
谢星阑继续问:“他何时离去,何时归来,神色如何?都说过什么话?”
宝忠眨了眨眼,“大抵申时出门,酉时归来,冬日天黑的早,将军归来时,已是傍晚天光昏暗,且那两日下了大雪,外头冷的很,他回府时,身上斗篷领子竖起,神色……神色有些凝重,好像没找到要买的书,哦对了——”
宝忠小脸皱起,“他回府后,径直去了东院厢房,小人一路跟着侍候,可进门之前,他忽然问这个时辰,侯爷可回侯府了,小人哪里知道,侯爷那时候天天要入宫面圣的,小人便直言不确定,将军犹豫了一会儿,摇头说没什么,便进了屋子,当天夜里,一晚上没出来,也未用晚膳,不过将军素来天黑便歇下,也没什么异常。”
谢星阑心弦一紧,“他问定北侯做什么?”
宝忠摇头,“大抵是想与侯爷商量什么吧,这院子虽好,但看得出来,将军独自住着有些不习惯,也不爱使唤我们,每次去侯府之前,也会问我们时辰是否合适,将军是个十分守礼数之人,也不爱给侯爷添麻烦。”
肖琦忙点头,“不错,老赵就是这样的人,他平日寡言,一件事没想周全之前,是不会对任何人开口的。”
谢星阑与秦缨对视了一眼。
宝忠见气氛不对,战战兢兢道:“将军回京后,这样的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他不爱出门访友,但也偶尔出去转个把时辰,小人、小人此前并未当做异样禀告——”
秦缨道:“第二日呢?第二日有何异常吗?”
宝忠苦哈哈道:“第二日将军如常用早膳,后来还被侯爷唤去了侯府,小人去收拾书案时,看到将军前夜也临帖了,但一看那日写的就不太顺利,好几张纸都被将军烧掉了。”
秦缨拧眉,“烧掉?”
宝忠又点头,“不错,将军临帖,但凡不满意的,都会烧掉。”
肖琦道:“二十八那日,正是侯爷喊我们去侯府,问我们愿不愿去未央池,至于老赵临帖,如我没猜错,他是在推演军备精进之事,这些都是机密,所有作废的文稿画稿,都是要烧毁的。”
秦缨犯了难,“他那日出去必定遇到了什么,甚至想去拜访侯爷,但大抵未拿定注意,末了还是算了,二十八那日,他什么也未说?”
肖琦摇头:“没有,且若要拜访侯爷,那定与军中事有关的。”
秦缨又问宝忠:“后来呢?他从侯府回来之后呢?”
宝忠道:“还是老样子,将军回来的时候,尚未天黑,他闭门不出,直到——”
说至此,宝忠忽然嗓子一紧,道:“直到晚膳时分,小人去送晚膳,进门却见将军在写一封公文似的,见小人来,他让小人准备车马去定北侯府,可等小人将晚膳放下之后,他又说不必,小人当时有些纳闷,却也没当回事,毕竟天色太晚。”
“公文?后来可有让你送公文?”
宝忠摇头,“大抵又写坏了,第二日将军去赴宴,小人进屋子收拾书房,还是看到有烧掉的纸张——”
秦缨沉吟一瞬,又问:“他烧掉的纸灰何在?”
宝忠怯怯地,“小人早就倒掉了,就倒在院子里梅树根下——”
秦缨忙道:“带我去看看!”
宝忠点头应好,朝东院走去,没多时入了月洞门,直指着西北方向的一株花苞盛放的梅树,“就在那里——”
秦缨步伐很快,等到了梅树跟前,果真见梅树树根下洒着满地黑灰,上月末的大雪在二十七日清晨停下,此后虽飘过雪粒,却因天气严寒,积雪未化,因此黑灰仍是那日倾倒时的模样,秦缨小心翼翼蹲下,稍一拨弄后眼瞳一缩,“用的什么墨?”
宝忠愣了愣道:“松烟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