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曰曰
“为何不语?”慕迟见她沉默,周身的气息陡然冷冽,眼底尽是杀意,眼眶泛着赤红,唇却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干脆转身一步一步地朝门口的一大一小二人走去。
乔绾一惊,想要上前。
慕迟却已走到那孩子眼前,低头看着他,而后伸出手去,冰凉的指尖轻触上孩子的脸颊,嗓音诡异的温柔:“你说,她是你的娘亲?”
楚无咎毕竟年幼,小脸煞白地看着他,又看向乔绾,用力地点头:“是!”
话音落下,慕迟的手止不住地收紧。
“慕迟!”乔绾忍不住厉声唤他,随后上前,拉下他抓着无咎的手,将无咎抱在身前,火红的狐裘将孩童小小的身子包在其中,她谨慎地瞪着他:“你又想发什么疯?”
楚无咎抱着乔绾的手臂,扎入她的臂弯中,小脸微白,小声嗫喏:“娘亲……”
慕迟看着自己被拉下的手,抬眸看向二人的亲昵动作,那道火红的影子惹得他神色怔忡。
他不懂她为何要这样护着这个孩子,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即便是她的又怎样?
哪怕从小被如牲畜般锁在地牢里,也可以低贱地长大。
慕迟讽笑:“不唤我殿下了?”
乔绾一滞。
一旁的闻叙白反应过来,走上前轻缓地站在乔绾与楚无咎身前,拱手温道:“这位公子若无旁事,还请暂且移步,此处毕竟是宛娘的闺房。”
慕迟的意识因那声“宛娘”回笼,出神的双眸越发幽冷,他终于正眼看向闻叙白,讽笑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
话却在看清闻叙白熟悉的眉眼与气场时戛然而止。
眼前人,像极了曾经的那个还是小倌的慕迟。
不同的是,他伪装的那个小倌从头至尾都在做戏,而眼前人却本就如此。
眼前人在护着乔绾,而乔绾在护着怀中的孩童。
他们的身后,是门外的一片盛光,他们站在光里,紧密得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而他站在不堪的阴暗之中,看着他们。
慕迟怔怔地盯着这一幕,如同被刺痛似的,脚步极细微地后退了一步。
他设想过无数种见到乔绾的情形,却独独没有此种。
他甚至不懂心中的胆怯从何而来,以至于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只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剩下心在瑟缩着,喉咙里翻涌着浓郁的血腥味,搅弄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近癫狂。
良久,慕迟闷咳一声,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抵着绞痛的心口,他想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唇,只恍惚道:“我的确是疯了……”
慕迟转身便朝外走去,脚步又急又快,背影狼狈,竟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屋内只剩下三人。
乔绾仍轻揽着楚无咎,想到方才的画面便止不住的烦躁。
她没想到还会和慕迟有再见面的一日,更未曾想到,那个小畜生竟还不愿轻易放过她!
明明她都用“命”替他将乔青霓留在陵京了。
可眼下,她更不愿面对的还有闻叙白。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闻叙白的眉眼和慕迟有相像之处,她即便说过自己“肤浅”,可到底是她理亏,若是他想要将生辰帖换回来,她也无话可说。
等了许久未曾听见有人说话,乔绾只得转身看向他:“闻公子……”
“宛娘……乔姑娘,”闻叙白还想再唤宛娘,察觉到不妥忙改了称谓,如常温和地笑,“在下方才带着无咎参观书院时,曾偶遇几名学生于书院山水旁弹奏,无咎看来有几分兴致,或可一学。”
“在下也问过无咎,将来可有抱负,无咎直言想成为天下名医,书院虽无授医术的医者,可若要学医,这些基础的功课也不可落下的。”
乔绾听着闻叙白对无咎的事事无巨细地叮嘱,安静颔首,最终没忍住问道:“关于方才的事,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闻叙白抬头看着她:“姑娘可是后悔与在下更换生辰帖?”
乔绾沉吟片刻,摇头:“倒也未曾。”
闻叙白愣了几息,许久垂下视线,淡淡笑道:“在下也未曾。”
乔绾轻怔。
闻叙白并未多待,又叮嘱了楚无咎一些入学堂的事宜便离去了。
乔绾此刻方才有些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她总觉得慕迟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果然还是这么畜生,自己不好过也不让旁人好过。
她都逃到这里都能被他逮到。
只盼他念在她都有“孩子”的份上,懒得再理会她,早点离开九原城!
“绾姐姐。”楚无咎睁大了眼睛走到乔绾跟前,小声唤她。
乔绾看着眼前的无咎,许是在山贼手中受过饥饿折磨,这三年锦衣玉食地养着,他的身量还是很瘦小,往日她总催着他多吃些,如今却又生了几分庆幸。
庆幸无咎的身量能骗过常人。
也庆幸自己从未告诉过外人无咎的身世。
“无咎,你方才做得很好。”乔绾轻道。
楚无咎懵懂地点了点头,片刻又问:“绾姐姐,刚刚那人是谁啊?”
乔绾默了默,冷哼道:“疯子,畜生,以后见到他记得离远些。”
*
是夜,知州府邸。
最为豪华的庭院如今一片漆黑,只隐约透过窗子传来火苗跃动的晕黄。
慕迟自回来便面无表情地蜷在床榻上,仍披着那件姜红色的锦裘,一动未动。
屋中烧了五六个炭盆,将整间屋子熏染得极热,一旁燃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可他却了无睡意,指尖泛着冷冽的苍白,如一截晶莹剔透的冰。
白日的画面再次钻入脑海,慕迟如死水的眸子微动。
乔绾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三年多,上千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她却成了旁人口中的“宛娘”,有了一个孩子,身边也有了一位拥有她喜欢的模样的男人。
慕迟蓦地用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腰背微微佝偻。
司礼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外,听着里面的咳声,等了一会儿才作声:“公子。”
里面仍旧没有动静,司礼嗅了嗅,未曾嗅到迷香的香气,知道公子仍清醒着,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汇报着今日打探来的消息:“金银斋是两年前开起来的,长乐公主一行来到九原也才不到三年时间,当初来时,长乐公主身边只有倚翠、一个叫张福的马夫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
慕迟的指尖微紧。
司礼继续道:“长乐公主府中的婢女与护院皆是九原城中人士,并无黎国人。近些时日长乐公主和月见书院一名叫闻叙白的夫子走得极近,听人说,二人是经人牵线面亲相识的。”
说到此,司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背对着他的公子,见他始终无异状,又汇报了一些其余事情,便要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三周岁的孩子,当有多高?”身后的慕迟倏地开口,茫然问道。
“孩子”二字,对他而言,不过就是那个被锁在地牢里如牲畜一般的自己。
司礼愣了一息,应道:“约莫二尺七八到三尺左右。”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见公子再未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听见身后的开门关门声,慕迟长睫轻颤了下。
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眶,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难听的笑来。
所以,那孩子的父亲并非那个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也不过就是个面亲相识的人罢了,也只比陌生人好些。
可转瞬,他的眼眶一红,掌心沾染了些许濡湿。
她消失足有三年七个月又十四日。
司礼说她来到九原不到三年,距她离开陵京之间隔着大半年的时日,她初到九原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儿……
那大半年,她在何处?与谁人在一块?做了什么?那个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白日她温柔轻唤的那声“叙白”,她为何要与那名叫闻叙白的白衣男子面亲?她喜爱他了吗?
可明明是他先来的,她想要的他明明也可以给她!
无数念头在他的脑海交杂,天人交战一般搅得他头痛欲裂。
慕迟猛然起身,看着火炉中燃烧的炭火,唇齿之间溢出一丝寒气。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暖一下,可手将要触碰到炭火,他仍觉得心被冻得打着颤,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锦裘沿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落入火炉内,顷刻燎烧起微弱的火苗。
慕迟忙乱地探入火炉中,将锦裘拿了起来,以手紧紧捂着火苗,指尖灼坏了几块皮肉,他只看着锦裘上那个一指节长的小洞。
这件锦裘是她送与他的,可白日里,她却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而今乔绾就在九原城内。
他大可不用忍受这些冷与痛。
下瞬,慕迟蓦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片刻后,慕迟安静地站在白日来过的庭院中,看着前方安静的院落,窗子隐隐约约映出一盏烛火,等着它自行燃尽。
这是乔绾一贯的习性,她不喜欢太黑暗的地方,即便是在歇息时也要亮着一盏烛火,到了九原城亦未改变。
似乎终于找到了些以往的痕迹,慕迟的唇不觉勾了勾,抬脚便要前行,脚下却踢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脆响。
慕迟低头看去,脚下是一柄供孩童玩耍的木制小剑,剑身上雕刻着麒麟的图案,以金漆嵌边,精致至极。
一看便知是乔绾的眼光。
慕迟偏头看去,唇角的笑意僵凝,他很清楚这是谁的卧房。
良久,偏房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照看的侍女正在外间的榻上合衣浅眠,而里间小小的床榻上,楚无咎正沉睡着。
慕迟的目光徐徐扫过他的身量,而后双眸一沉。
三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