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第66章

作者:白鹭下时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陛下因幼时之遭遇,是最见不得妇人杀害未出世的孩子的。您这样做,无异于拿刀往他心窝子里捅啊。”

  “他往别人心窝子里捅的时候难道还少吗。”薛稚倚坐于车壁上,颓然低着眉说。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之所以选择坦白,是因为那日他的相救,让她心生愧疚,不想再和他这般纠缠下去了。

  她承认他对她有情,但那是不该有的孽缘。

  她也感觉得到,他对那个还不及知晓就被杀害的孩子,倾注的感情远胜于她的。所以,倒不如就把事情告诉他,痛恨也好,厌恶也好,她自去领。

  “可公主之于陛下,终究是不同的。”芳枝道,“公主,殿下,难道陛下对您的情意,您当真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吗?依奴看,公主对待陛下这个兄长,也不是毫无感情的吧?”

  为什么,不肯退一步,屈服顺从呢?这一句,芳枝几乎脱口而出

  “可他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死了……”薛稚把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间,痛苦地喃喃。

  有时她会很矛盾。

  一方面,她会将桓羡看做是两个人,一个是毁她姻缘、对她行强迫之事十恶不赦的恶人,是她所痛恨的;

  另一个,则是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兄长,为她所依赖的。

  后来,前者杀了后者,她便不再有兄长了。

  可另一方面,他偶尔流露的柔情会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待她很好的兄长并没有死,但二者,从来就是一个人,是他变了,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兄长,更无法接受他那扭曲的情意。

  芳枝还在一旁循循地劝,说着他幼时有多么多么不容易。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桓羡凉薄冷淡的声:“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下去。”

  他俯身上车,养了多日的伤也依旧面色苍白,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芳枝欲言又止,只好下车。

  马车内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硕大的车厢就似一间狭小的囚室困住薛稚,察觉到他浑身气息的冷酷,她本能地畏惧起来,朝后缩着,缩进车厢的角落。

  他对她的害怕熟视无睹,俯身过去,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发白的脸,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恐惧之后,忽然间,低低地笑出声:

  “栀栀,这是你杀的第二个小孩子了。”

  “你一定忘了吧。你九岁那年,天平十一年九月初五日,你遵循你母亲之命,将我从阿娘身边叫走。等我和你回来时,看见的就是我阿娘被桓骏那个畜生开膛破肚的场面,她的血都还溅在我的脸上!而你娘,却在一旁助纣为虐!”

  “你知道吗,她都已经有孩子了啊,是个已经成形的女孩儿,就在你我面前活生生被取了出来……你都吓晕过去了啊。可如果她还活着,就会和当年的你一样,聪明,可爱……”

  “你已经害死了我尚未出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亲手害死我们的孩子?你用其他事报复我不成吗?为何偏偏是这一件?”

  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神情飘渺怔忪,却令薛稚颈后一阵阵生寒。

  她惊恐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眼泪一点一点随他的话语渗出眼眶,颈后的幽寒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被他所描述的血腥场面激得腹腔里一阵阵泛起恶心,再也控制不住,伏案干呕起来。

  桓羡依旧微笑看她,眼中毫无宽恕:“是怀孕了吗?不会啊,不会这么快的。”

  “不过不要紧。你杀我一个孩子,我就让你还回来一个。怀不上,就一直做到栀栀怀上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那一日, 桓羡走后许久,薛稚依旧为了他话里所描述的恐怖景象干呕不止。芳枝忙上车来, 替她喂水。

  “芳枝……”她平静些许, 红唇颤颤地问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那样惨烈的事,被他如身临其境般讲出来, 明显是真实经历过的。可为何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公主的怔愕不似假的,芳枝面色犹豫, 想了片刻如实应道:“奴当年并没有近身伺候,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但姜太妃怀妊惨死确是真的, 听闻当时公主也的确在场, 被活生生吓晕了过去……奴也不知,不知公主为何过后不晓……”

  为何不晓呢……

  薛稚浑身有似寒气笼罩, 慢慢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竭力回想着, 良久之后, 却在一片头痛欲裂的空白中无望地哭出声:

  “我不记得啊……我真的不记得……”

  夜间入睡,却梦见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是漱玉宫紫藤花墙正对的那扇绮窗之前, 那被她记成是何太后的女子手持玉梳,神色慈爱地替她梳着头:“一梳梳到头, 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

  “栀栀这一头秀发可真好看, 以后长大了, 给哥哥当新妇怎么样?到你们成婚的那一天, 姨姨还给栀栀梳头……”

  “好啊。”梦中幼年的她答得一脸天真,回头朝身后看去,“可为什么姨姨要我嫁给哥哥呀。何家的姐姐,陆家的姐姐,都很好啊……”

  女子低眉,白如玉兰的脸似被云雾遮住,只听得见娓娓如琴音的声:“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很喜欢栀栀啊……他心里苦,姨姨希望,以后你能陪着他……”

  梦中的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将脸埋进女子温暖的怀里,许下一生的承诺。

  梦外,薛稚哭得肝肠欲断。

  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啊。

  帐中,被哭声惊醒的芳枝默默起身,秉烛走到屏风后,看了眼于梦中哭泣的少女,犹豫片刻,还是离帐,去到被羽林卫重重看护、位于队伍最中间的那一间大帐。

  “陛下,公主好像的确不知道那件事。”

  帐外,初夏的风拂过离离原野,风声有若洪涛,星华皎洁,明月高照。帐内,桓羡正在镜前由冯整换药。

  那一剑砍得极深,险些就能看见白骨,即使养了这许多日子内里也未完全愈合。但事发之后,薛稚一次也没有问过,就仿佛被舍命相救的那个人不是她。

  最初,芳枝其实是为他抱屈的,现在,却反了过来。

  她私心里觉得,陛下,或许不应该将上一辈的恩怨全算在公主一人身上。

  烛光昏暗,映出帝王铁一样坚实的筋肉与流畅的脊背线条。闻言,他淡淡皱眉:

  “这原也不重要。”

  他只要她知道,是她欠了他即可。

  他当然知道事情是桓骏那个牲畜做的,可不告诉她,她岂能心生愧疚、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呢?

  她总是这样,心生反骨,撞了这样多次的南墙也不肯回头。

  又凭什么,他为这噩梦日夜折磨,直至如今也看不得流淌的血。而她却能置身事外,一丝一毫的愧疚也不曾有……

  曾以为的救赎和光,到头来却是大凶来临的预兆。他曾所期盼的一家团圆平安和美,也因她彻底变为齑粉。

  从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那天之后,桓羡每隔几日就会去看她,无一不是为了那日颁下的惩罚。

  肩上的伤才刚刚愈合,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玩弄。往往是马车里,或是夜间安营扎寨后,他将她双手捆缚,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她抱至膝上,掐着她腰迫使她主动。每每到了这天,薛稚都狼狈不堪。

  而大约是因了心间的那些愧疚,她的反抗不似往日激烈,被他强要了几回后也认命了,由着他轻薄。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虚假的温柔,无论面上多么温和,却始终不容她拒绝半分,最喜在折磨得她不上不下之际,逼着她哭出来,逼着她一点一点吃进去。

  事毕之后,也不会立刻离开,会用手轻轻摩挲着她被入得微鼓的小腹,语声温柔地呢喃:

  “你说,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我还是更想要个男孩儿,栀栀呢?栀栀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前时取的名字固然不错,但小名呢,我也想了几个,若是男孩子,就叫蛟儿吧,苍龙之首,国之长君。若是女孩,就叫月鹿。坤之长女,主婚姻久长。希望她婚姻美满,不要像你我一样……”

  “栀栀说,好是不好?”

  每每他说起这些之时,薛稚都不寒而栗。

  他没有再去安阳,自鹤壁回到建康的这一路上,她无时无刻不受到这样的惊吓。

  就算他走了,也会有温暖的玉石代替他将那些留在她身体里的“龙恩”堵住,再将她双手紧缚,不让她取出。直至一两个时辰后,才会有芳枝来替她解开。

  她和他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去年七月的时候,甚至更为冷淡,渐渐的,他连那装出来的温情脉脉也不肯装了,每次过来先是替她把脉,不容她隐瞒,随后便是例行公事一般的临幸。

  起初她反抗过,后来便变得有些麻木。

  但,时间愈久,离建康那座鸟笼愈近,薛稚便愈绝望。

  难得某次他没有离开,堵了小半个时辰后,用未曾受伤的那半边臂膀揽着她,左手擒着丝线,一点一点牵引丝线将玉杵扯出。

  她精疲力尽地躺着他臂弯里,风鬟雾鬓,皆被香汗珠泪湿透。纤长眼睫上亦缀着点点晶莹,兰气吁吁地问他:

  “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

  “你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孩子,这世上,能给你生、想给你生的女子多的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

  “你杀了我们的孩子,还说没有做错什么。”桓羡语声缱绻,伸手将她眼前一缕发丝别至耳后,露出整张似珠光白莹的脸来,“就算没有,以你娘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该替她赎罪吗?”

  他眼里有笑,却如地狱森严修罗可怖。手腕上垂着的赤色丝绳一如既往地在少女脸上轻拍。

  怕他再来,薛稚瑟缩地朝后躲着,却已触到坚硬冰冷的木靠,已然避无可避。

  “怎么,先前的宫人刺杀你你可以不追究,彭城王欺负你你也不在乎,口口声声为你娘做过的事赎罪,怎么到了哥哥这儿,就不肯了呢?”

  “这不一样……”

  才被扯出的玉料又被推进去些许,她原是气愤的泣声便变了味道,足上系着的金环红玛瑙也跟随颤个不停,一点娇艳的红,垂在凛绷的玉白足踝处颤如斗筛,就如红梅在簌簌风雪中娇颤不胜。

  “没什么不一样。”

  良久之后,桓羡丢下她,起身整理着衣袍。

  玄服玉带,扣出男人纤劲紧窄的腰线与比例合度的宽肩长腿,也隔绝了屏风透出的来自营帐外的明亮天光:“父债子偿,公平得很。我原也想过不与你计较那些,你扪心自问,从镜湖之后,我有与你提过那些事吗?我有怪罪过你一分一毫吗?是你自己辜负了我!”

  “我说过,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没抓住,就受着吧。”说完这一句,他整整头上的冕旒,便欲离开。

  薛稚瘫倒在榻上,终忍不住爆发出声:“这就是你的机会吗?你这样对我,和对待教坊里的娼有什么区别。”

  他身形一滞,随后,于天光中缓缓回过身来:

  “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字啊。”

  他逆光而站,脸上危险又柔和的神情都模糊在天光里,唯闻语声含笑:“薛稚,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也别把朕说得那般不堪。”

  “你应该知道,以你娘的行事,但凡朕真的那么看你,你早在朕登基之初,就该和那些被家族牵连、发配教坊的官家女子一样的命运了。朕待你已经很仁慈了,可你却总是不乖,屡屡挑战朕的底线。”

  “不过也好,你既然那么喜欢用那个字自比,拐弯抹角地骂朕是你的恩客,好啊,等回了建康,就去瞧瞧,你眼中和你一样享受着荣华富贵、帝王爱眷的娼,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御驾抵达建康。次日,于太极殿中颁下旨意:

  乐安公主薛氏本非皇室中人,混淆皇室血脉,忝居其位多年,即日起迁居碧华宫修道,赐号清悟。

  碧华宫是修建在台城西北角的皇家道场。原本,让女眷出家做女道士原也是宫中常见的偷天换日的手段,往往是用在那些被帝王看中、却身份尴尬的女子身上,为她们换个身份,再光明正大地将人迁入后宫。

  天子为公主绝婚谢氏,后又为寻公主愆置婚期南下、贬谪曾经的准皇后,连此番洛阳之行也带在身边,当真是爱重万分。几乎所有知情的大臣都断定,陛下这是要立公主为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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