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封岌似笑非笑地夸赞:“倒是真诚。”
——也是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哪怕他刚刚才提醒过。
“寒酥,约呈在你心里占几分?”封岌收了笑,声音略沉,“想好丽嘉再回答。”
寒酥眸光浮动,显出几分迟疑。不是迟疑答案,她心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清二楚。而是迟疑该怎么回答封岌。
片刻后,她说:“若我与他成亲了,他日后在我心里自然十分重要。”
成亲、日后,都是些假如的回答。
又仿佛同时在说她现在心里并没有沈约呈,他只是一个很好的议亲人选。
寒酥再次抬手,抵在封岌坚硬的肩膀轻推,低低的声线里噙着一点央求:“将军,翠微还在楼下等我……”
封岌这才坐起身。
压在寒酥周身的气场散去,她轻轻舒出一口气。也因封岌坐起的动作,未拢好的衣襟又敞开些,让寒酥看见他腰侧的纱布渗了血。
寒酥蹙眉。她坐起身,拿起遗落在床榻里侧的剪子,本是要剪断封岌绑好多出来的纱布,却发现因为刚刚的折腾,他裹缠在伤口周围的纱布偏了些。
封岌瞥了一眼,直接将上衣脱下来。他板正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寒酥帮她处理伤口。
寒酥抬眸望他一眼,一眼看见他满身的可怖旧伤。
之前第一次见他身上这些伤疤时,寒酥本能地吓了一跳。后来再见,只觉得崇敬。这是每一个大荆子民对救国英豪的理所应当的崇敬。
这些于十余年间落下的疤痕记载着他这些年疆场的丰功伟绩,同样记载着他如何收复一座座城池解救一座座城中为奴的子民。疤痕落目,令人动容。
寒酥靠过去些,手臂绕过他的腰身,先将他缠在腰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看见他的伤口,寒酥皱眉:“京中怎么会有北齐人。”
封岌笑笑:“想取我性命的人可不止北齐人。”
寒酥疑惑不解,怎么会有本朝子民想要封岌的命?这样的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她再取来枕侧的干净纱布,重新为他一圈圈缠绕。每每绕到他后腰,她只好更靠近他,近乎环抱。他宽阔炙热的胸膛在她眼前,她即使半垂着眼,也避无可避。
好不容易重新裹好伤口,寒酥迟疑了一下,朝封岌靠过去,伸手去捡被他随手放在他身后的上衣。
就在封岌以为她要帮他将衣服穿好时,却见寒酥将他的外衣规矩放在他的腿上,然后她转过身,挪身从他身侧下了床榻。
“我要回府了。”她说。
封岌自己拿起衣服一边穿一边说:“约呈应该还在下面等着我。”
寒酥往外走的脚步微顿。她回过头来,也不说话,定定望着他。
又过了好一阵子,云帆在外面叩门,封岌让人进来。云帆快步走进,瞥一眼立在距离床榻最远墙角的寒酥,才向封岌禀话:“全部自尽,无一活命。”
封岌并不意外。敢于来刺杀他的人,必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他问:“约呈还在楼下?”
“是,三郎记挂将军,一直等着您。”
封岌下了床榻,望了寒酥一眼,道:“他总会知道的”。
寒酥不言语,却在心里并不赞同封岌这话。过了年封岌就会离京,等他回来她早已不在赫延王府,日后也不会再相见。那些不该让外人知晓的事情,自然会掩于尘埃。
封岌先踏出雅室离去,寒酥默契地仍旧待在屋子里,她走到窗口,朝下望去,看着封岌和沈约呈登上了马车,她才下楼。
还未走出房,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沈约呈在楼下等封岌,可是翠微也在楼下等她。会不会撞见?
寒酥脚步匆匆往楼下去,却并不见翠微身影。她立在吟艺楼门前巡望,看见翠微在对街一家书摊前朝她招手。
寒酥穿过长街走过去,翠微主动道:“刚刚看见三郎,他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给您买书。”
寒酥心里松了口气。她再看向翠微,隐约猜到翠微可能觉察到了什么。
回府前,寒酥绕了路,去了上次封岌买糖炒栗子的铺子,也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上次在马车上封岌吃糖炒栗子时,整个车厢里都充盈着一种带着甜味儿的郁香,闻着就特别好吃。是以,今日有空绕远过去买一些回家给笙笙。
寒酥耽搁了些时辰归家,刚绕过赫延王府影壁处,远远看见正要往外走的沈约呈。
寒酥略迟疑,带着翠微沿着小道进府,避开和他相遇。
沈约呈自然看得出来寒酥故意避着他。他望着寒酥穿过枯木草径,目光仍旧噙着几分心疼。对于她避着自己,沈约呈又理解又无奈。明日是小年,过了明日他又要回书院,一连几日见不到她。
一想到一连几日见不到她,沈约呈心里提前开始失落。
忽然一阵风起,冬日的风从不知何为温柔,高高吹起寒酥的裙摆,拂过路边枯木。
沈约呈望着寒酥的裙摆微怔之后,又摇摇头。
寒酥带着糖炒栗子开心回朝枝阁找笙笙,可笙笙并不在房中。寒酥带笑的面容立刻一阵,脊背也在瞬间本能地沁出一股寒意。
兜兰赶忙说:“昨儿个笙笙得的那只小狗,笙笙很喜欢,带着那只小狗去花园玩了。蒲英跟着,岁涟、岁漪也跟着。还有两个侍卫跟着。笙笙出去前还交待让您别担心。”
寒酥完全没能放心下来,而是更急切地问:“哪来的侍卫?”
来路不明的侍卫岂不是更不安全?
兜兰连忙解释:“最近府里各院的下人有调动,刚刚又往咱们这边送了两个侍卫和两个粗使丫鬟。都是赫延王吩咐下来的。”
封岌指过来的人?
寒酥不争气地松了口气。
她连衣裳也没换,带着兜兰寻到花园,看见笙笙坐在小杌子上,弯着腰,去抱身前的小狗。
她腿上伤处没那么快痊愈,就算难得出来也是被蒲英抱过来的。
笙笙突然坐直小身侧,侧耳听了听。下一刻,她笑出一对小酒,朝着寒酥的方向甜甜喊:“姐姐!”
寒酥面色柔软朝妹妹走过去,她在妹妹面前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猜猜是什么?”
寒笙已经闻出了香气:“栗子!”
寒酥在妹妹身边坐下,拆了油纸袋,剥开一颗糖炒栗子喂给妹妹吃。寒笙弯着眼睛笑,小手一指:“给小彩虹一颗!”
“汪汪汪!”小狗朝着两姐妹摇尾巴。
“好。”寒酥柔声应着,果真又剥了一颗糖炒栗子扔给小彩虹。
“不对,应该最先给姐姐吃……”寒笙的眉头揪起来。
寒酥温柔如水地笑着:“姐姐在路上已经偷吃好几颗啦。”
“哦!”寒笙这才笑了。
两姐妹靠坐在一起,寒酥悠闲地剥着糖炒栗子喂妹妹,偶尔也扔给小彩虹一颗。
这只小狗的名字是寒笙起的。寒酥没有问,却猜着妹妹心里很想见见彩虹的多彩。她又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喂给妹妹,在心里盼着胡大夫早日归京,也盼着他确能妙手回春。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寒酥抬眸,看见四爷夫妇正经过。朝枝阁离四房不算远,这处花园离四房就更近了。四房的人归家时常经过这里。
寒酥赶忙起身问好,寒笙也忍着腿疼被蒲英扶起。
封四爷望过来,道:“不必客套。”
府里借住的女眷晚辈,又是和自己这房没什么亲戚关系之人,点头打过招呼便罢,封四爷便移开了目光。
四夫人却温柔笑着,说:“笙笙脸色瞧上去好了不少,身上的伤快好了吧?”
“已经好多了。多谢四夫人关心。”寒酥替妹妹回答。
四夫人点点头,在寒笙的腿上又看了一眼,道:“别站着了,坐着就好。哪里用得着起身客套。”
“是。”寒酥微笑而应,却并没有让妹妹坐。寒笙自己也没有坐,乖乖立在姐姐身边。
目送四爷夫妇走远之后,寒酥才和妹妹重新坐下来。她拿过糖炒栗子继续剥,随口道:“四夫人倒是和善。”
“嗯!”寒笙重重点头,“不仅送我手镯,还给我摘过梅花呢。”
“还给笙笙摘过梅花?什么时候?”寒酥随口问。
“之前在青松园玩叶子的时候,四夫人带着侍卫摘梅花,我不小心踩了她的手帕,她不仅不怪我,还给我梅花玩。”
寒酥剥糖炒栗子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青松林虽然也有梅花,可是远不敌府中的几处梅园。四夫人只是因为青松园更近,便去那里摘梅吗?
远处,四房夫妇已经走远。四夫人叹了口气,感叹:“多乖的小姑娘,怎么就遇了歹人。”
封四爷想了想,道:“确实古怪。”
四夫人琢磨着:“那日三嫂过寿,二哥又在衔山阁宴贵客,府里人来人往的客人确实不少。说不定遇见哪个坏的,欺负眼盲孤女。这越是权贵之人,却是能闲出一肚子坏水。”
封四爷并不怎么关心,随口道:“我倒觉得很可能是程家人干的。”
说到程家,封四爷眉眼间明显流露出几分嫌恶。不同于大哥的目不识丁、二哥的一生从戎,三哥的坐享富贵混日子,封四爷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身上总是有着几分气节正气在。
“也有可能。”四夫人点点头。
翌日一大早,赫延王府的下人们早早起身,今日是小年,少不得许多忙碌。
檀香轻飘的屋子里,老夫人捻着佛珠,突然开口:“今日是小年?”
她吃斋念佛半生,早没了年节概念。如今儿子归家,竟也在意起节日。
“是。”穗娘自小跟着老夫人,大半辈子的主仆默契让她知道老夫人这是马上要吩咐厨房准备封岌喜欢的膳食了。
她提醒:“今日宫宴,二爷不在府里。”
老夫人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显出几分厌恶。半晌,她问:“人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外面的丫鬟禀告封岌过来了。
封岌今日确实要进宫,可先来给母亲问安却不能少,也是过来陪母亲用早膳。
老夫人的脸上立刻浮现慈爱的笑容。母子两个粗茶淡饭用过早膳,封岌并不急着离去,反而是多陪陪母亲说话。
封岌将要走时,老夫人突然说:“嘉屹,答应母亲一件事情。”
“您说。”
“日后成家,不可尚公主。也不可迎娶任何皇家女。”老夫人说得认真。
封岌却笑笑,道:“儿子还没成家的打算。”
“可你总要成家的!”老夫人的语气有一点急。
封岌点头:“好。听母亲的。”
封岌又在母亲这里陪了些时候,才离去。今日小年,所谓宫宴是皇家宴请百官之日,封岌自然在受邀之列。
封岌尚未走近府门,远远看见了寒酥。
她今日分明仍是守孝的淡雅素服,却明显装扮过。她立在府门前的一辆马车前,正与一红衣郎君说话。
“没想到是表哥亲自来接我。”寒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