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人群笑着穿梭经过,唯封岌站定在桥上,他略弯腰,双手撑在桥栏,俯瞰京都最繁华的地方。
见惯了边地的荒芜和苍凉、疆场的鲜血和白骨,封岌俯瞰着下方的人群,稍有些不适应。
沿街商铺店门打开,宾客来来往往。沿街叫卖的小贩操着不同的口音,喊着同样的热闹。行色匆匆的年长者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那一堆深色的布袋子之间,还夹着个不和谐的小猪糖人,明显是要带回家给孩子。
年轻的女郎们穿着鲜艳的裙子手挽手闲逛,娇娇的笑声轻柔悦耳。又有一群顽皮的孩童追逐着穿过人群,跑在最后的孩童手里高高举着个纸风车,风刮过,吹得风车呼呼地转动,转出圆形的光晕。
这就是他十余年守卫的疆土与百姓。
那一张张笑脸、一道道闲适放松的身姿,都是边地之士白骨血肉堆成。
纵不能享盛世之繁,后世喜乐便无悔无惧。
封岌站在高处俯瞰,替葬身疆土的万千烈士看一看他们不灭的凌云志报国心。
“将军?”一道噙着意外的女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赵将军、李将军、孙将军……军中有太多将军,可若被省去了姓氏,只尊称“将军”,唯封岌一人。
封岌寻声望去。
昭礼县主压下心中崇拜,挤过人群走到封岌面前缓缓福身。
“县主多礼了。”封岌道。
他居然认得自己?昭礼县主心中更是惊喜。
封岌确实对她有印象,毕竟小年那日她弹唱了寒酥写的词。
“将军!”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壮着胆子走到封岌面前,他仰着小脸,认真道:“过年了我能买最喜欢的草莓糖了,我想给将军!”
他朝封岌伸出小手,将攥着大半日的一块糖递给封岌。明明想了很久的糖,终于得到了攥在手里舍不得吃,却在见到封岌的那一刻主动送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在封岌接过那颗糖时,小男孩立刻开心地笑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今日的开心会让他铭记很久很久!
人们早已认出了封岌,只是谁也不敢上前打扰。如今有了昭礼县主和那个胆大的小男孩开头,更多人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表达着恩谢,又恨不得也像那个小男孩一样能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封岌。
封岌听着他们的恩谢,甚至十分有耐心地听着他们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话,不过东西却是再没收。
在封岌听着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这些年生活变化时,寒酥正在府中忙碌地准备着十二糕。
苏文瑶也在她身边帮忙。
“我还以为你今日会归家。”寒酥道。
年三十不回家确实有些不像话,苏文瑶笑着敷衍:“舍不得姐姐。”
寒酥搅拌酱料的动作慢下来,她说:“你和四夫人感情真好。我也是有妹妹的人知道姐妹情谊的深厚。”
“我和姐姐关系是很好。”苏文瑶接话。
寒酥和苏文瑶一边做糕点,一边闲聊。寒酥说了很多和寒笙之间的姐妹相处,苏文瑶亦说了很多之前在家里和姐姐的相处。
复杂的十二糕要花好长时间。今晚的除夕宴上会摆上十二糕,除此之外,寒酥又给每一房备一小份。她和苏文瑶分头各处去送。分配任务时,苏文瑶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衔山阁那边我去送吧。”
“好。”寒酥点头。
寒酥终于忙完了除夕宴上的十二糕,可惜她并不参宴,看不见这十二糕摆在除夕宴上的模样。
她有孝在身,本就不适合参宴,何况如今伤了脸也不愿意在宴桌上用膳时摘面纱。
天色逐渐暗下去,赫延王府各房的人都往前院去准备开宴。
寒酥牵了妹妹的手走到院子里,和她一起堆雪人。
原先在家里,一连几年过年时少雪,寒笙都惋惜不能在新年第一天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没想到到了京城的第一个新岁,倒是完成了妹妹这心愿。
前院热闹,甚至所有人都热热闹闹静候除夕的到来,朝枝阁里的姐妹二人却一身素衫以雪为伴。
后来,前院的热闹声隐隐传过来,又有烟花爆竹声蓄势待发。前面这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吗?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问:“笙笙想出去玩吗?”
寒笙摇头:“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寒酥弯唇。
所有人都在团聚的日子,寒酥原本因为父母皆不在又远离故土心下难免凄凉了些。可听妹妹这话,她又心中慰藉。至少她和妹妹还仍在一起。她不再想其他,专心陪着妹妹堆雪人,要堆一个最漂亮的雪人静候新岁到来。
当前面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多时,寒酥抬眸望天,后知后觉快要天黑了。
他现在应该正在前宴,被所有人簇拥着。
寒酥蹙眉,那他今晚还会过来吗?
第36章
三夫人身边的侍女带着人过来,送来几道前宴上的菜肴和点心。
“三夫人挑着两位表姑娘的口味,选了这么几件素食给表姑娘送来。”侍女笑盈盈道。
寒酥和妹妹不能去前宴,姨母记挂着所以送了东西来。
寒酥赶忙让翠微给侍女拿了赏钱。她又让翠微将提前准备的压岁钱给朝枝阁里的侍女小厮们发放。
钱不多,也是心意。
得了压岁钱,个个笑脸盈盈道谢。
寒酥让侍女小厮们自去玩。大过年的就该热闹热闹,她这里热闹不起来,不该拘着他们,该让他们自己去前面玩。
寒酥也给翠微放了假,可是翠微并不走,她找了一个小杌子坐在树下,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呵呵地看寒酥和寒笙姐妹两个堆雪人。
看不见的人总是习惯于用一双手感受一切。寒笙摸索着伸出手一点点抱住面前的雪人,小手在雪人身上摸了又摸。慢慢的,雪人的轮廓在她心里有了大致印象。她把小脸蛋贴在雪人的肚子上,翘着唇角笑起来。
耳畔有烟花呼啦啦的声音,寒笙侧脸认真听了一会儿。
寒酥瞧着妹妹将脸贴在雪人身上很久,道:“别凉着。”
寒笙眨了眨眼睛,突然说:“姐姐,我们去看烟花吧。”
“看”这个字入耳,寒酥顿了顿,将刚移开的目光重新落在妹妹身上。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寒笙却弯着眼睛甜笑,认真道:“虽然我看不见,可是我能听见呀。而且烟花的味道也闻得出来,炸呼呼的香味儿!”
寒酥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她蜷起的食指勾了勾妹妹的鼻子,问:“什么叫炸呼呼的香味儿?”
“就是……很浓烈的味道!”
寒酥笑着摇摇头,心道哪里是浓烈的味道,分明的刺鼻的味道。她拉过妹妹的小手,用帕子给她擦手上沾的雪水。
“姐姐,我听你看。姐姐当我的眼睛。”
寒酥给妹妹擦手的东西停顿了一下,才点头柔声:“好。”
寒笙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她已经不记得烟花是什么样子的了,也并不是很想去听一会儿哗啦啦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声音。可是姐姐应该去看烟花呀,姐姐不能一直这样陪着她这个瞎子做无聊的事情。
许是因为烟花爆竹将寒冬的风也赶走,今天晚上一点也不冷。寒酥没穿斗篷,不过仍给妹妹穿了个小袄。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出朝枝阁,沿着梅园旁的甬路朝前院走去。
她并非要带着妹妹去热闹的前院,而是停在了梅园前的坡路上。一阵烟花声让她抬眸,她看见一束盛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绚丽的绽开,一片瑰丽。
满天烟花寄予了对新岁的憧憬。寒酥握紧妹妹的手。
与此同时,除夕宴上的封岌也抬起眼望着夜幕中的烟花。耳畔是一阵其乐融融的笑声,他既觉欣慰,又替埋骨于疆场的人怅然。
老夫人难得赴宴,满桌珍馐皆不动,目光几乎都落在儿子的身上。原先她心里还有封旭、女儿,如今夫君和女儿都去了,心里只剩这么个儿子还牵绊着他。
“嘉屹,是不是饮酒饮多了?”老夫人问。
封岌收回目光,道:“还好。母亲忘了我少时也曾千杯不醉。”
老夫人点点头:“是,偷了你爹的酒。”
母子两个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哪有这么大的庭院这么多珍馐佳酿?吃饱穿暖就满足的日子,却家人都在。
苏文瑶起身,朝着封岌的宴桌走过去。
一双双眼睛悄悄移过来,望着她。除夕夜,苏文瑶留在赫延王府本就有些奇怪,她对封岌的那点心思已经不是秘密。见她盛装一番直接走到封岌面前说话,旁人都噙着些看热闹的心思。
四夫人有些不舒服,侍女提醒了她,她才知道苏文瑶朝封岌走过去。她望着妹妹皱了皱眉。她不觉得自家妹子有这好运气,娘家并非显赫门第,她总觉得妹妹配不上赫延王。赫延王那样的人别说现在不能成家,日后他成家那得娶高门女才可能。别说是高门女,公主郡主县主们也是随他挑的。
可四夫人虽然对妹妹的贪心不抱希望,却并不阻止。万一呢?万一成了,对她也有莫大的好处。
“将军尝过点心没有?我们忙了好久才做了这些。”苏文瑶走过来,一双眸子含着春水。
除夕夜这样的日子,让她有了理由将自己盛大装扮一番。巨幅裙摆曳地,鲜艳的柔紫色,明艳又气派。云鬓间的一整套首饰在灯光下明灿灿得晃如耀日。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快垂到肩上,随着她说话,耳坠晃了又晃,绿光闪烁。
封岌抬眼望向她。
他似有些疑惑:“表姑娘除夕没回家?”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苏文瑶的脸上瞬间煞白。她为什么不回家,不能明说,可谁都瞧出来了。
她垂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攥紧。
封岌笑笑,道:“阖家团圆的日子,你若只顾自己好玩,父母要记挂。”
他声线稳沉,仿若把自己摆在长辈的身份上,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苏文瑶听他这明晃晃赶人的话,无地自容,她尴尬地扯起唇角干笑了一下,生涩道:“舍不得姐姐多留了一日在赫延王府看热闹,的确是文瑶贪玩不懂事,让父母记挂了。”
封岌颔首。
这些年,封岌遇到过太多女郎的心悦或觊觎,或赤忱芳心或不怀好意。见多了,或体面婉拒或毫不留情,他应对起来都容易。
苏文瑶忍着难受转身走开,封岌倒是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糕点上。他当然知道这十二糕是寒酥主手,苏文瑶充其量只是个帮手。
他略俯身去拿糕点,在那十二种糕点迟疑了一下,拿了红豆酥。
“这么吵闹,不知道有没有扰了你祖母。我去看看。”老夫人道。
太夫人年岁大了,自今冬跌了一跤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除夕夜这样热闹的时候,以前最喜欢凑热闹的老人家也没过来。
封岌想了想,也起身离席,陪母亲一起去看望祖母。
自封岌走后,这除夕宴的欢笑声更大了。尤其是年纪小的孩子们奔跑起来更没了注意,撒泼般。
“母亲!母亲!你怎么不理我?”封赟去拉四夫人的手摇啊摇。
“啊?”四夫人回过神来,勉强扯出笑脸来,问:“怎么了?”
“我想跟四哥哥去放烟花行不行呀?”封赟问。
四夫人有些没精神地点头:“去吧,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