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姀锡
这座宫殿,这座内殿,以及那座凤榻,安阳都无比的熟悉,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地方,此刻,竟觉得那样的陌生。
直到一步步走到凤榻前,看到静静躺在那儿的那个白发老太婆,这才终于觉得有了些熟悉的感觉。
只见太后静静的躺在那儿,褪了妆容,素面朝天,去了头饰,银白色的头发高高挽着,轻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似的。
一如这十八年来,每一日早起时,安阳所见到的模样。
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
就连身上穿戴的那身素黄色里衣都是那样的熟悉。
这身素黄色的里衣已略微泛旧了,阵脚歪歪斜斜,与太后她老人家尊贵的威仪极为不搭,原是安阳前年闲来无事时,心血来潮为太后亲自做的一件万寿服。
说是安阳亲手所做,却不过是打了个样子罢了,她的针线实在蹩脚,不过是缝了歪歪斜斜的几针,连她自己都瞧不下去了,便要重做,那时,老太婆见了,却说是阳儿亲手所做,她不嫌弃。
而后,安阳便在几位嬷嬷的“协助”下,将歪歪扭扭的这身万寿服完成了。
上首的百兽兽图均为嬷嬷们所做,她不过是在每一个小兽上瞄了眼睛而已。
就这样一件磕碜的衣服,安阳在宫时,太后鲜少穿过,她不过才离宫半年光景,眼下,竟是发旧了不少,可见是时常贴身穿着着的,就连……就连临走时,竟都是穿戴着这一身……
安阳本以为见到太后后,她会哭得肝肠寸断,会哭得直至晕厥,却不曾想,再见到这个老太婆时,她却是挂着眼珠子轻轻的笑了。
只缓缓拉起老太婆的手,抚入她的面颊,一下一下摩挲着自己。
她才不哭。
老太婆最不喜欢她掉金豆子了。
她才不哭。
万一吵醒她了,该怎么办?
她定是嫌她爱哭鼻子,所以,竟早早地提前半年便将她给轰出宫去了,她定是嫌她哇哇哭得难听,所以,就连最后闭眼时,都不肯唤她到跟前。
她若是这会儿再哭,吵到她老人家了,老太婆没准气得一下子睁开了眼,直接朝着她的额头上弹上两个大脑嘣便不好了。
吵了她老人家十八年,闹了她老人家十八年,现下终于可以安歇了。
她怎么还能再继续哭吵不止了。
没准嫌她烦了,下辈子再也不要她当她的外孙女了,该怎么办?
她要乖乖的。
定要听话。
这样老太婆睡得安稳了,没准下辈子还来找她,还愿意让她当她的外孙女儿了。
安阳拉着老太婆的手,缓缓想着。
结果刚一抚动间,却见手上的比甲晃动了起来。
啊,老太婆手中的比甲松动了。
咦,怎么戴的还这一副比甲,这副比甲太过陈旧了,安阳嫌弃过好多回了,老太婆每每说戴习惯了,顺手了,以往安阳每回会往这副比甲里贴块薄薄的金箔片作为稳固,可保一两月,怎么,如今这副比甲里的金箔片又掉了?
这往后再掉了可不行啊,往后没人给老太婆稳固,比甲又松动了,该怎么办?
安阳想着,一时抱着老太婆的手,将那副比甲缓缓取了下来,不想,方一取下,又见老太婆的指甲多日未曾修剪了。
于是,那日一整个夜里,便见安阳郡主贴身侍奉在太后的凤体前,替太后修比甲,又替太后将每一个手指的指甲悉心修剪打磨,再然后,梳发,绾发,怕她老人家着凉,给她哈气暖手,一样接着一样,一整夜不曾停歇。
好像她从未曾逝去过,不过是睡着了般,悉心贴心的侍奉着。
……
太后薨逝,乃国丧,举国哀悼。
陛下直接下令停朝一月,民间亦是服丧三月,三月不能婚嫁,不能作乐,民间所有大型的酒楼、酒馆,青楼妓院一律停止运转。
京城内所有的寺庙日夜不停鸣钟,三万回。
整个世界,整个天地间,一瞬间,只剩下黑白两色。
国丧规格宏大,甚为庄严肃穆。
礼教严格,共哀二十七日。
日日不同的祭奠活动不停。
太后膝下所有的子辈孙辈需在灵前守灵七日。
皇亲国戚自幼锦衣玉食,不过第二日便已有皇子公主陆陆续续的晕倒饿倒。
能够坚持下来的,自第二日起,便已有年幼的皇子公主开始偷偷进食。
然而一众孙辈中身子最为赢弱不堪的安阳却是日夜不停,靠着一口孝心,一丝固执,生生撑了守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
她的面容日渐凹陷,整个身子已摇摇欲坠,却生生靠着一股劲在硬撑着。
若是晕倒病倒,哪怕像那日哇哇哭喊上一声,顾青山倒还会松一口气。
偏生,自见到太后遗体后,她再未曾流过一滴泪,哭过一次脸,甚至情绪平静,偶尔不知想起了什么,甚至还时不时轻笑一下。
顾青山担忧她身子撑不住。
那日她惊厥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入他的脑,令他心惊不已。
那时,顾青山以为她伤心过度,险些失智昏厥了,事后立马向太医请教,太医闻言却神色凝重,只道是,郡主自幼体弱,骤然伤心过度许会昏倒晕厥,严重者甚至涉及性命,一命呜呼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又回忆道,郡主刚刚出生还是婴儿时便发生过一回惊厥,险些救不过来。
顾青山闻言脸色灰白,只觉得心惊肉跳,当即背后被冷汗淹没。
故而他生怕那日之事重蹈覆辙。
这几日目光片刻不敢从她背影上移开。
他同赫连毓二人轮流携带口粮轻哄劝解。
“乖,就尝一口——”
顾青山趁着他人不注意之际,将偷藏于袖间的一块梨花糕缓缓拿出,轻轻捏着些细碎的点心屑,送去安阳嘴边,细心哄着。
却见脸色惨白,嘴唇干涸的她目光呆滞,死不张嘴入嘴。
顾青山抿着唇于指尖中默默取出一根银针,便要不动神色扎入安阳体内时,不想,正在这时,忽而听到一阵喧哗之声自远处骤然响起,打破了这灵堂中肃穆的死寂。
“是……是二皇子——”
“二皇兄回来了——”
灵堂里忽而响起阵阵惊呼。
第74章
听到这阵喧哗声, 顾青山闻声看去——
只见一片白色衣袍在空中飞扬。
一道身形颀长相貌俊逸的男子在殿外疾步而来。
那人衣冠肃穆,面色湍急,下巴及两腮处泛着淡淡的胡渣,面色透着淡淡风霜, 与昔日风神俊朗、俊美绝伦的二皇子赫连瑞的面貌气质相去甚远。
不过, 顾青山依然一眼认了出来。
是二皇子赫连瑞。
随皇家海军出海三年, 消失整整三年的二皇子赫连瑞, 阔别三年终于回京了。
“皇祖母,孙儿来迟了——”
话说二皇子一路奔袭至殿外, 便将肩上的白袍扯下, 直接在殿外朝着灵堂内狠狠磕了三个头, 随即起身, 朝着灵堂内悲切大喊一声:“孙儿不孝, 孙儿来迟了——”
男子的声音一片悲痛,声声哀绝, 透骨酸心。
话一落, 他又跪在地上,一连朝着殿内狠磕了十几个响头。
不多时, 额头已滋滋见血。
殿内众人见此画面, 便也有人止不住跟着眼红抹泪。
这时, 大皇子赫连英忽而缓缓起身, 一步一步走到殿外,将赫连瑞搀扶了起来,沉声道:“二弟, 快起吧。”
说着, 朝着殿内一声声高声唤道:“皇祖母, 您快看, 二弟回来送您来了——”
大皇子这悲痛之话一起,屋内所有人便又开始哭作一团,生生跟着悲痛哭喊道:“皇祖母——”
殿内一片哭喊孝心。
唯有安阳依然木然的跪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待那赫连瑞一步一步走向了灵堂,走向了太后的棺椁,认真见过皇祖母最后一面后,赫连瑞这才殷红着眼转身朝着人群而来,只见他竟毫不避讳一步一步朝着跪在人群最中央的安阳走了去,并单膝跪在了安阳跟前,一把捧起了安阳的脸,轻声摩挲道:“瑟瑟,我回来了。”
又沉声道:“莫怕,你还有……兄长。”
赫连瑞轻抚着安阳苍白的小脸,一脸沉声的说着。
见安阳小脸惨败,一摸上手,手中再无半点皮肉了,顿时掌心微微一颤。
而原本麻木无声的安阳听到这道声音后,睫毛终于轻轻一颤,只呆滞的抬起了眼。
看着眼前眉眼透着风霜,双眼里红血色密布的熟悉面庞,安阳嘴角轻轻蠕动了下,三日不曾开过口的安阳,终于在此时轻轻张了张嘴,沙哑开口道:“二表哥……”
话一落,两行清泪终于自眼角垂落。
看着如此脆弱又赢弱的安阳,他捧在手心里捧了整整十五年的珍宝,赫连瑞于心不忍,只缓缓闭上眼,上前一把轻轻拥住了他的珍宝,将她的头朝着怀中一摁,赤红着眼温柔轻声道:“听话,回去歇着,这里交给……为兄,为兄……代你送皇祖母最后一程。”
又道:“你若有碍,皇祖母如何走得安稳。”
赫连瑞搂着怀中的柔软,轻轻的说着。
他放轻了声音,唯恐音量大上分毫,便惊扰到了她似的。
一边说着,一边怜惜的摸着她的后脑勺,近乎贪婪的索取着阔别三年的这抹熟悉的气息。
话一落,却见怀中之人一动不动,没了反应。
赫连瑞垂目看去。
三日三夜滴水未进,死撑着不曾合眼的安阳,终于在这一刻,在熟悉的人怀里放心的卸下了心防,轻轻闭上了眼。
她一直撑着,用力的强撑着,好似就是为了撑到赫连瑞归来的这一刻。
她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