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姀锡
许是见院内的人各个惊恐,那婆子用黑色的方巾将整个头脸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枯干浑浊的眼。
她所到之处,地下虱子乱爬,臭气熏天。
顾青山拧着眉直接将人请进了正房,郡主的卧房。
那婆子方一入正房便蹙起了眉,随即不待顾青山吩咐便开始群魔乱舞,驱鬼祭奠,待在整个屋子里头胡乱挥舞了半刻钟后,忽而走到窗子前将紧紧闭合的窗子一扇扇推开,每推开一扇窗子便朝着窗外胡乱撒了一把牛粪,待将整个屋子巡视了一遍后,这才挥到榻前,将帘子一撂,朝着床榻上的人看了一眼后,脸颊拼命抽动,嘴里拼命乱吼乱叫一番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黑色的丹丸塞入了安阳的嘴里,随即将她的下巴一抬,那颗丹丸很快便被推入安阳的喉咙,然后,便见那婆子将安阳身上的被子一扒拉开。
然后……然后,那婆子一边浑身抽搐着,一边群魔乱舞的走了。
是的,就直接那般抽动的走了。
没有只言片语。
那婆子一走,无恙居的侍女们一个个或脸色苍白,或者神色愤恨地簇拥进了屋子。
要知道,安阳素来爱洁,那婆子浑身臭气熏天不说,她所到之处,牛粪四洒,虱子乱蹦,这好端端的无恙居,瞬间被股怪味环绕。
郡主如今昏迷了暂且不知,这若是醒了,撞见这样的景象,还不得给生生气晕了过去。
紫黛吩咐人立马清理屋子,将整个无恙居全部从头到尾的换上一边。
却见那顾青山抬手一拦,道:“都下去吧。”
顾青山行至郡主床榻前,看着脸色苍白赢弱,浑身只剩下皮包骨却又浑身滚烫的妻子,神色一凝,不多时,视线掠过大开的窗,以及床榻上被掀开的那张被子,当即心头一跳,反应了过来,冲着屋子外正色道:“去抬几桶井水来——”
顾青山褪下衣袍,寒风冷霜中,他将井水一通一通浇在赤、裸的肩胸上,直至滚、烫的身体渐渐变得刺骨冰寒,顾青山擦干身上的冰水,撩开帷幔,褪下安阳身上湿润的里衣,一步一步上了榻,将她滚、烫的身子一把拥入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安阳:牛粪?还是让我死罢,不用救了。
第76章
她浑身滚烫, 他却寒冷如冰。
方一贴近,哪怕她神智昏迷,却依然忍不住下意识地嘤咛一声,似冷得浑身颤栗, 然而不过片刻后, 便又如同缺了水的鱼儿似的, 只下意识地朝着水源不住靠近。
浑身发烧滚烫, 意识早已模糊不清了,身体却是最直观和清晰的渴求。
那股沸腾与冰冷刺骨的碰撞, 让昏迷中的安阳颤抖又舒服。
她浑身似沸起一片火海, 只不断索取着这片冰凉给她救火。
顾青山看着不断梦魇, 痛苦又难受的安阳无意识地朝着他的怀里靠近, 一时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前, 将怀中的人越搂越紧,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若是换作以往, 换作郡主难得这般主动, 顾青山怕早已心猿意马了,然而此时此刻, 尽管赤、身相待, 可指尖所及之处, 皮肉已消瘦过半, 指腹触及之处,甚至有些咯手。
要知道安阳郡主仙姿玉貌,她不胖, 却也并非那般瘦得脱相的竹竿身形, 她看着虽瘦, 实则身上是有肉的, 丰肌玉骨,如同这世间上好的羊脂美玉,每每顾青山指尖所及之处,从来皆是一片细腻,让他止不住流连忘返。
然而此时此刻,却消瘦得惊人。
三个月的时日,一日塞过一日消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生进行着。
顾青山活了整整二十四年,他乃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自出生起,说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毫不为过,便是连宫里的几位皇子,他从来都不曾正眼瞧在眼里。
爹娘给他的一切,他甚至不屑于继承。
他只想靠着自己的能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故而他九岁起便开始直奔北疆,上阵杀敌,他顾青山所要的一切,从来都是要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亲自获取。
自问无论上阵杀敌,还是为官处事,这世间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的。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这才第一次有了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像是手中紧握着一把沙子,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溜走的无措,无论攥得再紧,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点一点洒落的份。
这一刻,怀里的妻子,便如同他掌心里的沙。
顾青山自幼随祖母长大,将军府门楣巍峨,他乃将门之后,自三岁起便随着武师开始练剑练武,在顾青山的印象里,自他懂事知事起,他一心向往战场,他人虽在京城,可自幼便知他的人生是属于北疆的,故而对妻子这块,其实并没有任何想象和渴求,他想象中的妻子便是随母亲那般夫唱妇随即可,温柔贤惠,随后为顾家生儿育女。
安阳郡主,属实从来不在顾青山的考虑范围内。
又或者,他的婚事,从不曾跟那位高高在上,矜贵得连根头发丝都透着奢靡精致的安阳郡主扯上任何关系。
不过是他弃武从文,稍稍耽搁了两年婚事,随后被陛下盯上了,这才有了这桩政治婚姻。
第一感受是惊讶,第二感受是……他们顾家庙小,怕是装不下这尊大佛。
不过,满京贵女无数,他对女子素来无多少目光,了解不多,唯独这位安阳郡主,算是不算熟悉当中的最为熟悉的,无他,安阳郡主存在感实在太强,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是在女子嘴里,还是男人堆里,她的名讳永远是排在前列的。
何况,当年在皇家学院念书那儿,他们之间的座位就隔了一道走廊,她的位置在前,他落后一位,略一抬眼,轻而易举的便留意到了,想不注意都难。
而恰逢那时,首位的七公主和第三个座位的丹旸县主二人永远叽叽喳喳,每日在课堂上犯花痴,两双眼恨不得黏在了他的身上,顾青山虽目不斜视,不过但凡一侧目,总归有些闹心,相比之前,从未曾往右撇过半个眼神的安阳郡主,便衬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思绪到这里,一时顿住片刻——
其实,顾家那些年推了不少亲事,大多是老太君直接替他推了,多数都不会传到他跟前,便是有,顾青山也是推回到了老太君头上,嘴上道着:“祖母决定。”
唯独陛下赐的这门亲事,老太君特意将他唤到了跟前,询问他的意思。
其实,那时心思不在婚事上的他,一心都放在西南上任的准备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稍稍惊讶了片刻,随即沉吟了许久许久,这才冲着老太君道:“祖母决定便是。”
彼时,老太君那双犀利精悍的双眼落在了他的面上,定定看了片刻,竟破天荒的缓缓点头道:“相救郡主的草药是你发现并亲手送入那郡主府的,想来也是你们二人有缘。”
说着,老太君沉默片刻后,只撑起龙头拐杖缓缓起身道:“既是陛下所赐,顾家自该……谢主隆恩!”
于是,那日从北苑踏出后,连他自己都有些哑然。
他的亲事,那么一桩天大的大事,就那样轻飘飘的……定下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或许正乃祖母所言,缘分二字罢。
当年感染天花的安阳郡主被迁出了皇宫,送回了郡主府,他前往郡主府送药那日,见偌大的郡主府门庭轩丽却分外寂寥,府中并无主事主君,又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去的那日无意听到郡主府的侍女们在墙角抱头痛哭,埋怨郡主的父族宫家竟无一人登门探望,便是附马爷也不过在郡主府虚留了片刻,甚至都不敢靠近芳菲庭半步,只将她们孤苦无依的郡主丢在郡主府活活等死,又道皇上好狠的心,竟下令命人直接将九死一生的郡主移出了宫,若非太后顾念,一气之下跟着出宫探望,这满府的婆子婢女怕全部都得被这场天花吓得四下逃命。
彼时,感染天花后九死一生的安阳郡主奄奄一息,若非提前送来了草药,怕是挨不过两日。
那日,隔着一道薄薄的帷幔,顾青山失礼的上前探了探郡主的病症,那一眼,日薄西山的安阳郡主浑身上下竟有股子腐朽到夺目的美,生生冲击着他的眼球。
明明她一脸惨白,明明她绝美的脸上已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天花印记,然而那匆匆一眼,却令他有片刻失神,只觉得惊为天人。
只觉得昨日的画面在今日重现似的。
如今的郡主,整整三个月来,日日皆如那日。
当时,他只有片刻怜惜。
然而,此时此刻,已是他妻子的安阳,同样这般面目,只觉得用慢刀割肉般,每日朝着他身上生生割下一块肉来,只恨不得将她身上所有的痛苦全部悉数转移到他的身上来才好。
他不怕痛,也不怕烧!
当年他能救她于水火。
今日,他也一定能!
这样想着,顾青山紧紧抱着安阳,只将脸凑过去不断在她脸上贴着,用力的贴着。
待身上刺骨的冰寒被她滚烫的体温一点一点吸走了,待浑身渐渐发暖,发烫了,顾青山复又轻轻撩开帘子,下榻,浇水,上榻,周而复始。
整整一夜!
自后半夜起,安阳身上的体温竟离奇般的消散了些。
长夜漫漫。
东方鱼白。
整个无恙居,整个将军府静谧无声。
火盆里的炭火已然熄灭,半开的窗外凉风袭袭。
外头静谧无声。
整个世界就跟彻底静止了似的,没有一丝声响。
安阳于这般安静静谧的清晨缓缓睁开了眼。
冷。
好冷。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轻颤,浑身略微哆嗦着。
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整个世界一片灰蒙,她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杂乱的梦,梦到了皇祖母,也梦到了她那未曾谋面过的长公主母亲,还有顾青山。
她梦到顾青山上门前来提亲,长公主母亲一脸冷漠挑剔的拒绝,拒绝的理由有他顾青山竟敢赢个美婢回来打安阳的脸面,他还敢朝三暮四跟旁的女子四下勾搭,惹得她的宝贝安阳徒生闷气,这一世势必不可能将安阳再嫁给他了。
原来梦里竟是下一世!
她们都已重新投胎了,可皇祖母还是她的皇祖母,娘亲,她的长公主娘亲这一世竟建在,还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这辈子有长公主护着,再无一人敢肆意欺负她了,她还梦到这一世的顾青山居然依然恬不知耻的跑来郡主府求娶她。
好美好的梦,她贪恋着,如何都舍不得醒来。
她没有娘亲,可是梦里有噢!
梦里的皇祖母也还建在,只笑眯眯的看着她们打闹。
梦里的顾青山被长公主指点得连话都不敢说,她得意傲娇极了,优美的天鹅颈绷得直直的,老高傲了。
不过,见长公主真要推了这门亲事,打他顾青山的脸,安阳又下意识地有些着急,只频频朝那顾青山使眼色,让他还不快使了浑身解数,快快求得娘亲的认可!
然后,就在那顾青山撩开华袍正要跪求之际,她悄然醒了。
轻风掠起薄薄的帷幔一角。
安阳躺在床榻上,见窗子半开,外头白色的鹅毛朵朵飘落,竟是……下雪了。
安阳只有些惊讶。
难怪这么冷。
竟下雪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往后一躺,便落入了一道宽敞的胸膛之中。
安阳缓缓偏头,这才看到身后顾青山紧紧的箍着她,将她揽入了怀中,他呼吸绵长,却长眉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安阳下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抚上那一片皱起的眉心,然而下一刻,手指被人紧紧攥住,被人紧紧握住了一片冰凉的掌心之中。
那道剑眉下紧闭的双眼嗖地一下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