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盛晚风
赫巡对她来说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在一众低垂的头颅中,云楚一人显得突兀,她反应过来后连忙随同众人一起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她学着他们去给他行礼。
与此同时,云楚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他,却只能看见他黑色的,绣着金缕线的鞋履。
权力与地位这个对云楚而言向来模糊的概念,终于在这成片的跪拜中有了具体的体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才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起来吧。”
云楚这才敢抬头,却恰好与面前的赫巡对上目光。
从前她看的是陆巡,是个气质出众的少年,所以她不仅敢看他,还敢冲他发脾气。
可是现在,她看的是当朝太子,未来皇帝。
云楚觉得日光有些刺眼,更使得赫巡叫人不敢直视。
她慌忙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
她学着别人,轻轻的叫他:“殿下……”
她听见赫巡极轻的笑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语调说了一句:“现在知道害怕了。”
云楚只觉得自己脑袋发烧,回想起自己以前跟赫巡说过的话,简直是在死亡边缘徘徊。
而电光火石之际,云楚也跟着想到了另一件早就被她忽略了的事。
那就是被她鞠占鹊巢的救命之恩。
这个念头让云楚脸色白了白,以前赫巡若是发现此事,她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发现便发现了,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已经被毁掉了。
可现在却不一样。
只一瞬间,云楚就下了决定,眸中闪过几分阴狠,这件事决计不能被赫巡知晓。
“还不站起来?”
云楚闻言愣了愣,这才用手撑着地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可她跪的太久一时没有站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朝赫巡的方向倒了一下。
云楚心跳飞快,所幸赫巡适时抬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云楚受宠若惊般倏然收回手,慌张道:“多谢殿下。”
她立在赫巡身边,冬日的风一阵一阵的刮,她默默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单薄的身影在这冬日显得尤为脆弱。
紧接着,她又小心的挪了挪脚步,让自己离赫巡更近一些,似乎这样才能让她更有安全感。
敛声跟在赫巡身边,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件绣着藕荷的斗篷,他弓着腰呈到云楚面前,道:“云姑娘。”
云楚看了赫巡一眼,赫巡并没看她。
想必敛声此举也是赫巡授意,这才接了过来,披到了身上,然后静静的站在赫巡身边。
赫巡于湫山突发意外一事,已然传遍京城,此次接太子回京尤为声势浩大,站在赫巡面前的正是右都督宋则安,皇帝下令让其亲自接太子回京。
“殿下,是微臣办事不力,才让那贼人有可趁之机。”
赫巡道:“宋大人不必自责,曲洲此地不管是父皇还是孤,以往的确都疏忽了。这才导致这地方势力如此横行,此次正好也借机整顿一番。”
赫巡此话意有所指,宋则安顷刻会意,道:“殿下所言极是。”
宋则安沉着脸,再次开口:“这曲洲一带近来是谁在负责?”
在坐都是一帮人精,岂能不懂赫巡的意思,早在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赫巡身边一位柔弱又美丽的女子,殿下允许那女子站他身侧,就已然是庇护之态。
此番恐怕不单单是因为他在湫山遇刺。
言至于此,直接管辖曲洲的曲洲知府刘汭便不得不走上前来,他两鬓发白,身形瘦弱,拱手作揖道:“殿下赎罪,是老臣失职,此番回去定要痛定思痛,好好整顿一番。”
赫巡挑着唇角,慢悠悠道:“从前孤念你年事已高,故而多有纵容,但孤方才听闻你最近收了个门生,此人跋扈无比,拿着你的名头威胁到孤的身上来。”
“方才还扬言让孤的救命恩人再无脸面在湫山待下去……”
赫巡话音刚落,刘汭便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巨大的压迫感令其额头冷汗直冒,他伏在地上,道:“殿下,老臣不知……”
赫巡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侧头看了一眼云楚,同她道:“方才是谁要打你。”
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赫巡身边这个姿容出众,却婉约温柔的小姑娘身上。
云楚就算再傻也知道,赫巡此举替她出气是为其次,主要是要让她在众人前立威,他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像方才那种状况,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看出来归看出来,她不能真的在赫巡面前耀武扬威的拿着鸡毛当令箭,云楚往后退了退,像是害怕极了,柔声道:“哥哥……”
赫巡轻声道:“别怕。”
紧接着,少年沉静冰冷的目光看向跪了一排的苏允等人,沉声道:“说。”
苏允和苏禹跪在地上,早已不敢发出任何动静,额上的冷汗如黄豆般不停的往下掉,垂在地上的双手不住颤抖。
云楚闻言,这才朝苏禹那边看了过去,
少女的目光温软无比,漂亮的眼睛里含待着泪水,可无人知晓,这其中暗含的是怎样的恶毒与恶意。
谁都不曾想,不过才一刻钟,当初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云家二小姐,一跃成了当朝皇太子的救命恩人。
她这随手一指,就是几条人命。
云楚伸出手,指向苏允,轻声道:“是他。”
刘汭也看了过去,见竟还真是熟悉的面孔,不由脸色青白。
“苏允……”
苏允此刻已全然不见方才的体面模样,他不受控制的流出了眼泪,这一切实在是发生的太快,谁能料到老师口里的大人物竟会是当朝太子。
又如何能料到,这也太子居然会在云家。
他不住的朝赫巡的方向磕头求饶:“殿下…殿下草民知错,殿下饶命。”
他甚至语无伦次起来,“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草民该死!”
言罢他又看向云楚,道:“云…云二小姐,方才是草民冒犯,望您不要怪罪。”
他说着说着开始自己打自己巴掌,企图换来一丝生的机会,啪啪的声音响彻整个云府,不一会儿,苏允白净的脸上便满是红痕。
“二小姐…求您…求您放过草民……”
云楚静静的看着,目光中隐隐带着害怕,瞧着委屈极了。
可她心里却在想着这人要是死了就好了,谁让他方才待她如此。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明明身份低贱,却又受不得一点欺辱。如今局势还未定,她却已经想狐假虎威的。
紧接着云楚不知所措般再次拉住了赫巡的衣袖,这似乎她的习惯性动作,白嫩的小手只敢碰一点点,然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相较于之前,看他时多了几分畏惧。
“哥哥,怎么办。”
她的这句哥哥,但凡离赫巡近一些的人都听了个真切。
他们无一人表露出异常来,却都在看见赫巡并未制止时,心中就有了决断。
赫巡垂眸看这跪在地上的刘汭,道:“刘老,你觉得呢。”
苏允则一边磕头一边抓住他最后的机会,乞求道:“老师…求您救我,老师……”
刘汭默不作声的收回目光,声音苍老道:“回禀殿下,老臣年纪大了,于政事上大多心有余力不足,便总想将自己所学传给有天赋的年轻人,故而门生众多,收时对其品行考虑欠佳。”
周边一片寂静,紧接着,就听刘汭继续道:“依老臣看,此人对殿下不敬,又不将殿下救命恩人放在眼里,看似只是德行欠佳,实则藐视皇室,实在该死。”
一番话几乎将自己推了个干干净净,又轻易把苏允推上死路。
按理说,方才苏允并不知晓赫巡的身份,虽有冒犯但罪不至死,可刘汭此话一出,将藐视皇威帽子一扣,苏允今日则必死无疑。
苏允瘫坐在地,头发散乱,浑浑噩噩望着地面。
而苏禹则如丢了魂一般跪在旁边,苏允都这般下场了,他必然也好不到哪去。
赫巡脸上含笑,道:“那既然如此,便按刘老说的办吧。”
他又扫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湫山县令,随口道:“还望刘老所说的整顿不限于此,孤看着湫山是该好好管管了。”
“届时回京,孤自会论功行赏。”
赫巡的看似是在褒奖,实则是为警告,说是论功行赏,其实是清算罪行。
苏允不过是示威的一个工具罢了,参与此事的,一个都逃不掉。
而云楚到底无不无辜,已经不重要了。
*
这群大臣一连好了好几天路,赫巡尤为体贴的并未下令立即回京,而是令诸位于湫山修整,第二日再动身进京。
云家作为湫山之地最大的商户,几番请求终于使得赫巡松口,晚上继续留宿于此。
直到夜晚,云道整个人都还云里雾里,飘飘然不似人间。
他说来是湫山最大的商户,可放在曲洲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商贩罢了,更遑论是放眼全国。
今日之事实在玄幻,按理说他作为云家之主,有此机遇此后就算不封官,那也云家也必定更上一层楼,他已然是高兴,可这高兴无一丝实感。
现在不明情况的人,尤其是府外的人,每一个碰见他的人都对他尊敬有加,就差把他给供起来了,这让云道很受用,却也没有一点真实感。
月亮高悬,今日的云府是有史以来人最多的一天,但府内安静无比。
云道踏入云楚的院子,率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破旧的房屋。
这间房甚至连个像样的院子都没有,房子更是残破无比,连下人住的都比这要好。
他记得云楚以前住的地方不在这里,后来因为惹的云秋月不开心,所以被迫搬来了这,他还听说彼时云秋月不满云楚,就连这让破房子还让人给砸了一通。
云道心中懊悔,暗恨自己怎么没有给云楚换个房间住。
刚一踏进房门,便见云楚正对着镜子正在整理仪容。
他从前对这女儿毫不在意,可现在却发现自己竟然只剩这一个女儿。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道:“云楚……”
云楚也透过镜子看见了云道,她并未站起身迎接,而是慢条斯理的给自己上了一层浅淡的口脂。
云道见她如此又道:“你这是准备去见…那位吗?”
云楚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还算客气:“爹爹这么晚前来,有什么事吗?”
云楚没有回答,但云道心中已经明了,他道:“明日我便给你换个房间,这秋月也真是的,这么些年总是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