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昕梨
秋桐愣在那里,颇有些进退两难,忍不住就想:姑娘这是怎么了,守着王家姑娘这般使性子,爷正同她赌气呢,若再激怒了爷,可还了得。
芙蓉识趣,忙起身道:“太医难得来,姐姐该看一看才是,待了这半天了,我也该走了,改天再来看姐姐。”
若芯这才察觉她言语欠妥,倒真像赶她走似的,忙也起身,拉住芙蓉,讪讪道:“是我嫌麻烦,还得换衣裳去见,也确实好利索了。”
不等芙蓉拒绝,又殷勤道:“也不是什么费工夫的事,姑娘吃一吃茶,同丫头们聊一会,我去去就来。”
又招呼淳儿秋桐和白青,在此作陪,带着莲心去内室换衣裳了。
芙蓉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这几个大丫头聊了起来,她也不好狠打听刘钰私事,只捡不要紧的问了几句,白青自是殷勤,知无不言,秋桐藏着个心眼,只拿奉承话来回,又见好半天若芯也没回来,便吩咐进来换茶的小丫头:“你去瞧瞧,姑娘怎么还没诊完?”
那小丫头只回道:“回姐姐话,没诊完呢。”
秋桐口中伶俐:“什么太医,伤寒还能诊出花儿来,这半天了也诊不完。”
“不是伤寒,是给姑娘看看,怎么姑娘还没怀上身子。”
屋里丫头听了俱都一惊,互相看了看,还都以为,是二爷同姑娘乱闹脾气理亏,这厢请了太医给姑娘赔礼来了,没成想,是来看这个的。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王芙蓉再是个大度能容人的, 脸上也挂了相,她心中像打了酱料坛子,不知什么滋味。
秋桐起身同芙蓉道:“我去看看我们姑娘。”没等芙蓉应声,便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心道, 爷这娶妻的当口, 一心里竟想着若芯姑娘的肚子,既如此, 她也没必要留在屋里陪那王家姑娘寒暄了。
花房里, 太医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拿过药箱,起身走了, 若芯仍还惨白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手上抖着,人有些恍惚, 见秋桐进来, 忙拉住了她:“我这会子不舒服, 你最伶俐, 帮我, 帮我想个妥当点的由头,把王家姑娘请走。”
秋桐察觉若芯不适,拿帕子给她试了试汗,应道:“唉, 姑娘放心, 我这就去打发了她。”她只得又回了内室, 也懒的想什么别的妥帖由头了, 直接同芙蓉说道:“若芯姑娘这会子身上不大好。”
芙蓉意会:“那我改日再来。”
说罢,领着丫头出了钟毓馆的门,又一路往林湘园而去。
身后丫头柳儿见她家姑娘越走越快,只得疾步跟着,抱怨道:“姑娘,这,这也太欺负人了,我们何苦来。”
芙蓉两只手都在打颤,她此刻脸色只怕比若芯还要白上三分,忽的停住了脚,戚然道:“是啊,何苦来,哥哥父亲都说好,说他明年就能捉升正三品骁骑参领,母亲姐姐也说好,说他手里的银子几辈子也花不完,就连我,我.....”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刘眉可及笄,王氏嫌刘家女孩少不够热闹 ,便接了王家的女孩来,女孩子们一起在园子里玩闹,刘钰来了,给他妹妹抬了满满一箱子的好东西,供众女孩挑拣把玩,她拣了一方浮雕竹的红石砚,便要去谢过刘钰,可哪轮得上她谢,刘钰被女孩子们团团围着,正在讲那箱中各色物件的出处由来,他讲的并不好,哪个居士作的画,哪个大家写的字帖,驴唇对不上马嘴,便是这样,他宠爱妹妹的心意才叫人动容。王芙蓉虽为嫡女,却不得父兄疼爱,他父亲偏宠妾室,哥哥是个纨绔,家里姊妹又多,从小到大,她从未体味过被父兄骄纵的滋味,故而,这几个从小玩大的闺阁姊妹里,她最讨厌刘眉可,讨厌她傲慢跋扈,却又最羡慕她,羡慕她肆无忌惮。
许是从小便听刘眉可显摆她哥哥,听的多了,就打心里种下了根儿,等到芙蓉再听说刘钰如何风流如何混账,哪还入得耳,人往往如此,儿时得不到,长大后便越想要,姑娘家的心思谁能猜得透,打从那次起,王芙蓉脑中只留着刘钰英武俊朗的脸和脸上溺爱妹妹的神情,心中笃定:一个男人,管是多坏,只要对自己的亲人好,便是值得托付的。
思及此,王芙蓉咬牙发狠道:“得宠如何,生了孩子又如何,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跪在我面前,给我敬妾室茶。”
——
这边刘钰一路赶回了刘府,直奔了外书房,见许太医正坐在书房客室等他,忙作揖告罪:“叫许太医等我,实在罪过。”
许太医起身,同刘钰客气:“将军客气了,老夫也刚从内宅出来。”
刘钰因问:“不知内人身子如何,怎不见生养。”
许太医拧着眉沉吟片刻,那神情像是还没想好怎么说似的:“奶奶身子尚可,只是有些积年的症候,埋在体内发散不出,又有些忧思神怠之症,才一时不好生养。”
刘钰听了,请示太医:“还请太医开方调理才是。”
许太医见刘钰一副求子心切的神情,心中疑惑反而散了,他方才给那位奶奶请脉时,先是听那奶奶应付他道:“是我疏忽了,没及时告知二爷,实则伤寒已无碍,倒烦劳太医走了一趟。”
许太医见案子上的脉枕和掩帕均已置好,却不见这位奶奶搭过手来,原是会错了她夫君的意图。
“奶奶想差了,二爷下帖子,叫老夫给奶奶看看身子,以期生养!”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错了,面前的这位夫人倒像是吓了一吓,再抬眼看时,脸上神色也变了,良久,才听她吟道:“哦,这样啊!”
他正要请脉,就见丫头手里的茶,不知怎么洒到了夫人身上,许太医心里打着鼓,只怕这位奶奶要生气责骂下人,没想到,她依旧和颜悦色,起身福了福:“劳烦太医再坐一坐,我去换个衣裳就来。”倒是个十分好性儿的夫人。
待许太医终于搭上她的脉时,又起了困惑,他只觉这脉忽强忽弱,忽明忽暗,一时如游丝般虚浮,一时又似利刃般跳脱,许太医摇了摇头,嘴里低声念着:“这......”他皱眉,心里实难决断,正踌躇着,就听那夫人说道:“不瞒太医,我娘家是医官顾家,祖父于成祖时做过太医院监察。”
话音未落,那许太医便舒了眉头,忍不住攀谈道:“下官不识,奶奶原是医家来的。”
许太医虽说惊喜却又不免疑惑:他给不少官宦人家的奶奶姨奶奶诊过脉,却是头一遭见这叫诊的奶奶是医官家出来的,医家,尤其医官世家,因要传承医术,大都自小教子女做学问谋生计,因教养不同,便极少同官宦世家结亲,眼前这位夫人真真是个少数,她不仅出身医家,嫁到了这里,她夫君竟还下帖子请人来给她看生养,这.....,医官家的女孩还有不会调身子的么?
虽这样想,许太医也不敢怠慢,又望闻问切一番,同这奶奶说了好半天话才离去。
此刻,许太医见刘钰一副焦急神情,心里倒放了放,他在官宦人家行医,尤其看妇科症状,便都打着小心,虽是看生养,也要先摸准这求医的主家是想生养还是不想生养,刘钰一心求子,那夫人又是医家来的,脉相虽怪,可他也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道:“方才老夫同奶奶攀谈,竟没想到,奶奶的娘家也是医官之家,顾山岭顾太医是奶奶的祖父,还曾提拔过下官,下官愚见,将军大可放心,凡医官家出来的女子没有不会调养身子的,下官开了方子,若奶奶看过,觉得尚可,那就抓了来吃,生养无碍。”将一张方子递与了刘钰。
刘钰接过,谢道:“劳烦许太医了,她一妇道人家,只懂些微末伎俩,不必给她看,我这就叫人去抓药。”便又同许太医说了些用药的避讳,给封了厚厚的银两谢过。
送走许太医,刘钰才是坐下来沉思,脑中不禁想起若芯那日同他赌气说的话。
“如今孩子大了,有我没我一个样,再不要拿孩子当借口。”
他冷笑着自语:“阿元大了不要紧,再生一个就是了。”
虽一心想着叫若芯给他生孩子,却还是拉不下脸来先同她低头,他在外书房理了一回事,见天色晚了,内宅里也没个人出来请他回去,便又赌气出府,找人吃花酒去了。
晚间,若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白天为了骗过那太医,她借着换衣裳的空,支走莲心,拿出随身的针灸,生往她腹下的大明穴和脚上的怀阴穴扎了下去,才暂时将那气血中的寒凉压了压,又恐那太医是个道行深的,识破她的诡计,同他殷勤说了好多叫人迷惑的话,此刻,因冲了穴叫她身上十分不适,哪还睡的着,又忧心刘钰会不会从外头冲进来,质问她,为何她身子是凉的,为何还不生养?外头只稍稍出些动静,便叫她惊的一头冷汗。
她躺的煎熬,便起身披了衣裳,想出去走走,暖阁里,莲心早睡死了过去,她没叫莲心,独自一人往外去了,院中明月当头,皎皎溶溶,奈何她不是个风雅好触景生情之人,心里依旧想着医书上写的:医者,望闻问切,四者少其一,便不可断其案,非求不可达也,她祖父曾同她说:世间万物,当同此道,可她却困惑了,质疑那书中所写并不能解这世间的繁杂人事,她糊弄太医,不叫那太医诊出她身上有寒凉之症,可,可她分明也想给阿元生个手足!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这时辰, 秦楼楚馆里正灯火通明,刘钰听众人议论:
“你堂弟不是已经娶了一个王家姑娘,你们家同王家缘分不浅,二爷还要再娶一个。”
刘钰只道:“我福薄, 满东京也没个人家, 愿意把姑娘嫁给我, 哪像你们,媒人都踏破了门槛。”
“那是二爷你看不上罢, 倒抱怨起媒人的不是。”
众人都笑, 只工部侍郎杨明选正色道:“年关将近,刘太傅这样急着给你娶亲,真的是因为陛下责问了你府上给孩子做生日么?”
刘钰也收了笑:“我也疑惑,陛下的心思这几年愈发难揣测了, 倘或在这事上被人拿住了把柄,丢了那参领的职........"
又一沉吟:“那是要职,死也丢不得, 我做不做不打紧, 可不能让外人来做。”
傅健打断这二人:“二位白天说不够, 大晚上的还谈公事, 也不嫌累, 今儿爷化了大笔银子,请了个当红的姑娘来唱曲儿,给几位开开眼。”
话音未落,杨明选来了精神:“可是那位唱‘春花秋月’的姑娘?”
“杨大人平时不荤不素的, 倒也知道?”傅健忍不住嘲他, 几人里, 只杨明选一个对女人兴趣廖廖。
“怎能不知, 那位姑娘近来可是红透了东京城,多少人一掷千金也未能一睹芳泽,倒是沾了咱们傅大人的光,近日能得一见。”
见这二人聊的热闹,刘钰也起了精神:“说的是谁?”
“二爷不会不知吧,城南五通街石榴巷里有个姑娘,新近编了个曲儿,叫“春花秋月”,嚯,那曲子一出,简直天上有地下无,听得人神魂颠倒,引得勾栏院和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争相效仿,今儿我请了本尊来,咱们也凑个热闹听一听。”
不多时,有小厮进来禀报:“爷,李姑娘来了。”
门被打开,一女子迈着碎金莲款款走了进来,刘钰不以为意,只当是个寻常花街柳巷里的暗娼,曲儿弹唱的精妙罢了,不想屋里几人俱是凝神静气,不错眼的盯着门口瞧,他一时好奇,抬眼去看,这一看,不由笑出了声儿,只见那女子披着个玫瑰金的革褙斗篷,脚下藕荷色的挑线裙儿,手抱琵琶,脸上竟还戴着个梅红缂丝面纱,刘钰低声同杨明选道:“你说那厮花了多少银子,叫咱们看这么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杨明选却不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姑娘,低声敷衍道:“你懂什么,能请出来不错了。”
傅健起身,竟是十分的恭敬有礼:“劳姑娘驾。”
那姓李的姑娘身段曼妙的行了个礼,口中道:“公子有礼,妾抚琴为爷助兴。”坐定,轻挑慢捻的弹奏起来。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时贪欢~ 独自莫凭栏~ ”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
“天上人间何处见~ ”
刘钰听了,方才恍然,悟出屋里这几位因何这般恭敬,这女子手里头有点子东西,莫说这轻柔小曲的曲调动人心扉,细细一品,曲中意境也教人道不出的痴醉,确实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曲子,他听得入神,慢慢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又去打量那抚琴的女子,她脸上蒙着梅红面纱,头上相映戴了只娟纱折梅的头花,忽就想起来,若芯也戴过一只一模一样的头花,也曾戴着面纱为他舞过一回,许是喝的多了,刘钰竟下意识里觉得,那面纱下的脸该是若芯的,他不由打起精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直直的盯着那女人的眉眼看,却又失望下来,莫说眉眼不像,便是那身段也不同,若芯纤瘦,这姑娘却是个丰满身材,遐想一阵,不由摇头,又去细品那抓心挠肝的曲子,脑中不停浮现,若芯那头戴折梅的冷模样,心里一时甜腻起来,想立刻回去找她,或叫她也来听一听这醉人的曲子。
李如是一曲弹毕,起身拜了拜,便要走,刘钰诧异抬头,一开口就说:“这就走?不陪爷喝一杯?”
众人都吃一惊,瞪向刘钰,就见这位姑娘像受了□□般,眼神犀厉的扫过刘钰,也不行礼,唤了丫头,抬脚走了,倒叫刘钰生了恼。
只他还没开口抱怨,这几位爷反抱怨起了他:“我说二爷,哥儿几个还想同这仙女说几句呢,你就把人得罪走了,日后再想听这曲子,可就难了。”七嘴八舌的把刘钰嘴里的话堵了回去。
刘钰更添诧异:“爷哪里说错了,她一卖唱的不得陪着爷们喝几杯么?”
“这姑娘能编出这样的曲儿,便是个有才情的,既有才情,自然倨傲些,敬着还不及,怎能言语冒犯。”
刘钰反笑了:“老子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倒是头一回听说,这外头的姑娘能即当□□又立牌坊的,她既然这般清高,不出来唱便是,收了银子,露了相,还要戴着面纱,吃相未免难看罢。”
“二爷说的那是寻常巷子里的暗娼,这位如是姑娘可是出了名的卖艺不卖身。”
刘钰忍不住嗤笑:“还是不通,那怎么你一请就来?”銥嬅
“我也是三请四请,下了好几回帖子才允了来,人家姑娘说的清楚,只弹琴,不吃酒,二爷此番,只怕再请不动了。”愈发的懊恼不已。
刘钰讪讪道:“那倒是可惜了这样的好曲儿。”
杨明选才从那曲子的意境里回过味来,听了刘钰的话,便道:“二爷倒不必可惜,这姑娘作了这曲,也没藏着孤芳自赏,不拘是谁,只要上门讨教的,收了银子一概都教,如今东京城的行首们都会弹,只没她弹的精益罢了。”
刘钰听如此说倒有些转了心思,心里生出两分敬佩,叹了一句:“倒是我唐突了。”
次日,刘钰办完事,早早回了府,一进内室就闻得好大药味,又听屋里头好不热闹,若芯正坐在当中雕花檀木圆桌前吃药,丫头们围着她,秋桐捧茶,莲心端药,白青手里一个素瓷盂,淳儿端着一盏酥酪,紫嫣侍立在旁,若芯将药从莲心手里端过来,先是尝了尝温,一仰脖子,灌下了喉咙,淳儿忙奉上酥酪,关切问:“苦不苦?”
若芯皱着眉头将那空碗递给了淳儿:“你尝尝。”
众人哄的一笑,紫嫣打趣道:“那得先给她找个婆家。”
淳儿涨红了脸,跺着脚追打笑的最狠的莲心,屋里人闹成一团,都不妨刘钰从外头回来了。
“二爷回来了。”
紫嫣忙呵斥了众人,迎上去,殷勤给刘钰宽披风:“二爷回来了,可用过晚饭了。”
刘钰应道:“用过了。”
看了眼桌上的空药碗,道:“这药务必都用好的,告诉办事的小厮,若是铺子里没有,不拘多少钱,叫去外头买了来。”
紫嫣从白青手里接过热茶,捧给刘钰:“二爷放心,一应都是上好的药材,就连姑娘也说这药材大补呢。”
刘钰便去看她,若芯只“嗯”了一声,沉着脸不再说话,招呼淳儿将窗子打开散一散药味。
刘钰见她只淡淡的应了一声,虽还恼她,心里却着了急:“开窗子做什么,才刚好的身子,再惹了伤风。”
紫嫣心知,这位爷好几天不回家,必在同若芯赌气,见此时二人没一个退让,只得吩咐丫头:“不必开窗,把那浴香坊的香饼子燃上一个,正想着叫爷帮着闻一闻,看是不是好香料呢。”
转头头又同若芯说:“姑娘不一直问我二爷几时回来么,怎么爷回来了,姑娘倒拘谨起来了。”给若芯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