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落千山
他知道陛下一定会同意的,他出门前,大公子就是这样肯定地告诉他的。
大公子的判断很少出错。
“不行。”陆清玄说。
他嗓音清和,毫无波澜,仿佛这个条件完全不能让他动心。
夏家人暗道,果然如大公子所说,这个多谋的帝王,一定会要求更多利益。
他按照大公子的叮嘱,和陆清玄讨价还价,小心翼翼扔出更多筹码。
陆清玄却打断了他,“朕说过了,不行。”
“他意图谋害朕的妃嫔,是死罪。朕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将他流放,已经是朕看在娴妃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还是说,比起流放,你们夏家更乐意看见一个被处死的子弟?”
夏家人被吓白了脸。
他不敢担下这样的责任,连忙说了几句好话,便告辞了。
郎中令说:“陛下何必放弃少府这块肥肉?”
三公九卿中,只有他和廷尉,是完全站在陛下这边的人,其他人要么是游离的中间派,要么天生反骨。
他知道陛下为了安排一个自己的人做少府,付出了多少谋划。
陆清玄拿起搁在笔山上的朱笔。
他说:“少府之位,总有一天会落到朕的手里。”
“但是谋害朕的妃嫔之人,朕不会轻饶。”
他嗓音平和沉静,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如竹如玉。
……
夏家人垂着脑袋,向家主和夏沉怀禀报了结果。
夏沉怀难以置信。
夏家家主摇头,“此举像先帝。”
先帝盛宠他的贵妃时,也是这样不重利益,不分是非——除了最后那一次。
他们之前以为陛下是借题发挥,看来是想岔了。
夏沉怀站起身,说道:“我去找沉烟。”
家主颔首,“你和她关系好,好好跟她说。”
夏沉怀应是,大步流星而去。
夏沉烟是被宫女唤醒的,说是有人求见。
夏沉烟起身,梳妆,去见了大公子,她的堂哥。
夏沉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和夏沉烟互相见礼,寒暄一会儿。
夏沉烟问:“有什么事?”
夏沉怀微微一笑,“沉烟对大哥也如此不假辞色吗?”
“沉瑾冒犯了我。”
“大哥知道,大哥代沉瑾向你赔罪。”
他嗓音温和,像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夏沉烟不置可否。
夏沉怀说:“陛下似乎爱上了你。”
夏沉烟抬眸看他。
“他为了你,拒绝掉一直想要的少府之位。”
夏沉烟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说:“他用不着做这样的交易,他总会在少府的位置上安插想要的人。”
夏沉怀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地说:“沉烟,你话少,也很少夸人。”
夏沉烟微微一顿。
“沉烟,你爱上了陛下吗?”
“没有。”
夏沉烟平静地说。
两人安静地对望一会儿,夏沉怀说:“无论如何,沉瑾是你的二哥。”
“含月也是我最心爱的侍女。”
“侍女如何与亲人相提并论?”
“是吗?”夏沉烟微微一笑,“如果侍女不重要,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将她叫走,溺死了她?”
夏沉怀终于率先移开视线。
他说:“那天大哥不在家,否则大哥一定会帮你阻止父亲和二弟的。”
夏沉烟微微抬起下巴,不发一言。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下巴上,漂亮得令人有片刻屏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夏沉怀说:“沉烟,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华服,你享用的美食和宫婢,你的名声。如果没有家族为你造势,你纵然有天姿国色,又怎么能养在深闺,却拥有举世闻名的美名?”
“我很感谢家族给予我的华服和美食。”她说,“但我宁愿用这些换含月回来。”
“如果你不是世家女,就连含月这样的婢女,你都无法拥有。”
“如果我不是世家女,含月或许还活得很好。”
夏沉怀略感头疼,扶住了脑袋。
他意识到夏沉烟确实对家族心存怨恨,无论她的表情有多平静。
水面下奔涌的暗流,总有一天会冲垮这个家族——在那个文韬武略的陛下的盛宠和筹谋之下。
他决定暂时搁置二弟的事,先解开夏沉烟的心结。
他柔声说:“沉烟,大哥知道,是二弟对不住你。你既然不想原谅他,便不原谅。”
夏沉烟这才点了点头。
夏沉怀心下一松。
他说:“那你在宫里,应当履行世家女的职责,认真侍奉陛下,完成家族的目标。母亲回来跟我说,你将迷香美人散给扬了。你可以告诉大哥,为何不愿意给他用迷香美人散吗?”
第24章 偏爱
“我不喜欢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夏沉烟说。
夏沉怀略微一顿。
他缓了缓,温声道:“真的吗?当年,我们的五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的贵妃,拒绝承认自己心悦于先帝,却故意没有生下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
夏沉烟笑了一下,“如果姑母真的如你们所愿,生下了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那么不管是这个王朝,还是五大世家,都早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陆清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挡住两百万胡兵的铁蹄。
夏沉怀也跟着微笑。
他说:“也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随着他们的微笑缓和下来,夏沉怀决定继续巩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很平静……当年你的婢女死后,我记得你哭了好久,现在是已经走出来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很喜欢看见我哭?”
“当然不是,大哥怎么舍得让三妹哭呢?”夏沉怀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你的婢女被溺死,我记得你还曾经偷偷给二弟下毒。”
夏沉烟:“你看见了?”
“我当时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夏沉怀说,“我们世家大族,讲究的是瓜瓞绵绵。只有同气连枝,才可以撑起绵延数百年的传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给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张,遮掩了这件事。”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投毒的。”夏沉烟淡淡地说。
夏沉怀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你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这么大的人,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当年你十三岁,长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却那么矮,个子才到我膝盖上方。”他说,“一眨眼睛,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又这么漂亮了。”
他的叙旧温情脉脉,夏沉烟却并没有接茬,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没有遮掩这件事,伯父恐怕不会送我进宫。”
夏沉怀笑道:“这不是正好?进宫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宫里,谁敢忤逆你?就连陛下都对你一见倾心。大哥可是听说了,陛下在选秀时,只选了你的名字。”
他见夏沉烟默不作声,继续温和地说:“你现在还会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觉得活着无趣吗——你那天可是哭湿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剑去报仇,可是力气小得连一柄剑都提不动。现在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烟说:“含月无辜,不该枉死。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先救含月;如果没救成含月,我会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复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当她说这些话时,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眼睛的美丽轮廓,而是在第一个须臾,就被她双眸里燃烧的坚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怀注视着她眼里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说:“主家打杀奴婢,无需以命相偿。”
尤其是只手遮天的顶级世家,在很多时候,甚至连银子都不用赔,就可以将事情遮掩过去。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仍会给钱,但那是给殒命者亲人的赏赐,展现了上位者的体恤和怜悯,和赔偿毫无关系。
夏沉烟说:“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条人命在我心里的份量,都一样重。”
“沉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改变?”
空气变得凝滞,像是冬日里被冻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涌动。
半晌后,夏沉怀决定假装刚才的僵滞都不存在。
他刻意扬起一个微笑,“沉烟,大哥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不过,活着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样,你可以无穷无尽地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