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落千山
不过,他有时会命人取来伞,他撑伞为她遮挡阳光。
他不担心她晒黑,他认为她拥有无数种美好。但是,他总是担心她被晒得难受。
良久,夏沉烟收起游记,转过一间废弃的屋子,对陆清玄说:“我们再看看这村落里还有什么。”
村落里还有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年纪大了,耳朵背,眼睛也看不清,等夏沉烟走到近前,她才反应过来。
夏沉烟没有戴帷帽,老妇人直视着她的脸颊,怔怔看了许久,问道:“你是蒹葭的孩子吗?”
蒹葭,夏蒹葭。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曾经最宠爱的女人。
第55章 旅途(四)
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操着一口极其标准的国都口音。
夏沉烟愣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是蒹葭的孩子,我是她的侄女。”
“侄女啊……”老妇人神色微黯,“我听她提起过。不知现在是何年岁了,她口中的小小侄女,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夏沉烟说了年号,问道:“敢问老太姥如何称呼?”
“老太姥称不上,我姓陈,你可以呼我为陈氏。”
“陈老太姥,你认识我的姑母吗?她现在……如何了?”
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在胡兵的手里遭受折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可是,夏沉烟连那个“死”字,说出来都觉得难过。
陈老太姥笑了一下。她脸上皱纹密布,每一条皱纹都历经风霜,像是盛满往事和智慧的湖面水波。
“我不知道蒹葭如何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听一听我和她相遇的过往。”
“请说,我洗耳恭听。”
陈老太姥目视远方,露出追忆神色。
“我是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入陛下的宫廷……”
陈老太姥入宫,为先帝妃嫔。后来先帝向胡人献上后妃公主,陈老太姥也被送了出去。
“……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対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